挂断秦明丽那个充满火药味和误解的电话,高伟像被抽空了力气般,瘫坐在办公椅上,久久没有动弹。窗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村委会大院一片寂静,只有远处传来的几声犬吠,更衬得这方寸之地孤寂清冷。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不是身体的劳累,而是心力的交瘁。与高成献这种老狐狸勾心斗角、暗箭伤人的周旋,比他管理整个高家湾农业、处理村里大小事务加在一起,还要耗费心神。他感觉自己的神经就像一根绷得太紧的弦,再稍微用力,可能就要断裂。
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深吸一口气,驱散了脑中纷乱的思绪。此刻,他无比渴望回到那个有灯光、有饭菜香、有罗珂和孩子们等待的家中。那里才是能让他暂时卸下所有盔甲和防备的港湾。
没有再多做停留,高伟锁上办公室的门,发动汽车,驶入了沉沉的暮色之中。县城的方向,有他此刻最需要的温暖和安宁。
回到县城的家,已是华灯初上。推开家门,温暖的灯光和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宇轩和宇涵正围着电视看动画片,王兰在厨房忙碌着,罗珂则坐在沙发上批改学生的作业。看到高伟回来,孩子们欢呼着扑上来,罗珂也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这平凡而温馨的场景,瞬间抚平了高伟心中大半的褶皱。
晚饭后,陪着孩子们玩了一会儿,等他们都睡下了,高伟和罗珂才回到了自己的卧室。洗漱完毕,并肩躺在柔软的大床上,床头灯散发着昏黄柔和的光晕。高伟犹豫了一下,还是将今天秦明丽那个莫名其妙的电话,以及自己的分析和担忧,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罗珂。在叙述的过程中,他刻意淡化了自己的愤怒和委屈,更多地是表达了对高成献手段阴险的无奈和对未来可能面临麻烦的忧虑。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罗珂听完,并没有立刻和他同仇敌忾,反而是微微蹙起眉头,用一双清澈却带着一丝探究意味的眼睛,静静地看了他好几秒钟,然后才用一种半开玩笑半是认真的语气,轻声问道:“高伟,你……跟我说实话,你真的从来没在喝酒后,跟村里什么人……抱怨过秦明丽和郭斌的事?哪怕是无心的?你……是不是心里其实还有点……没放下她?”
高伟一听这话,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又急又气,脸都涨红了:“哎呀!罗珂!怎么连你也这么想?!我给你说这些,是觉得你是我最亲的人,想跟你商量商量!你怎么也信那种挑拨离间的话?!那明摆着就是高成献那老小子使的借刀杀人之计!这么浅显的道理你看不出来吗?我真不知道你脑子里整天在想啥!” 他语气激动,带着被最信任的人怀疑的急躁表情。
罗珂见他真急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伸手拉住他的胳膊,把他重新按回床上躺好,语气带着娇嗔:“你看你!急什么眼呀!我逗你玩的!瞧你这点出息,一点玩笑都开不起,真是个榆木疙瘩!” 她笑着,用手指轻轻戳了戳高伟的胸口,“我还能不信你?你要是真对秦明丽还有想法,当初能那么痛快答应跟我复婚?我能感觉不出来?”
高伟被她这么一闹,气消了大半,但心里还是有点别扭,嘟囔道:“这能随便开玩笑吗?我这儿正烦着呢……”
罗珂收起玩笑的神色,侧过身,面对着他,眼神变得认真而冷静,开始帮他分析:“好啦,说正经的。你放心,秦明丽她不傻。”她语气笃定,“我估计她今天就是乍一听到郭斌那么说,又是关于她最敏感的事,一时气昏了头,没细想,所以才打电话来骂你一顿出气。但等她冷静下来,仔细琢磨琢磨,肯定能想明白这里面的漏洞。高成献这招虽然阴损,但破绽也不少。秦明丽是当过你老婆的人,她还能不了解你的脾气?你是那种会在背后嚼这种舌根、用这种下作手段的人吗?郭斌那是关心则乱,或者说,是被触动了男人那点可怜的自尊心,才轻易信了。但秦明丽,只要她冷静下来,一定会想明白,郭斌这是被人当枪使了。”
高伟听着罗珂条理清晰的分析,心里安定了不少,但还是有点将信将疑:“你怎么这么确定?你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
罗珂意味深长地看了高伟一眼,拉高了被子,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淡然:“因为,我们都是女人。” 她顿了顿,眼神飘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而且,我们都曾做过类似的……傻事。”
高伟被她的语气和神态吸引了,侧头看着她。复婚以来,虽然日子渐渐回归平静温馨,但过往那些激烈的争吵、刻骨的伤害、尤其是罗珂那些让他无法理解甚至寒心的行为,始终像一根隐形的刺,扎在他心底最深处,不曾真正拔除。他很好奇,罗珂今晚为何会突然提起这些。
罗珂似乎下定了决心,要将一些压抑已久的话说出来。她转回头,目光清澈地看向高伟,带着一丝坦诚和歉意:“高伟,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找个机会跟你说清楚。就是当初……我爸去世后,我们闹得最僵的那段时间。”
高伟的心微微一紧,那是他们关系破裂的开端。
罗珂继续缓缓说道:“那个时候,我的确很傻,很糊涂。一方面,我确实把我爸的意外去世,很大一部分责任归咎于你,觉得是你不够关心,才导致了悲剧。另一方面……”她轻轻叹了口气,“也确实受了别人的一些……怂恿。”
“怂恿?”高伟疑惑地看着她。
“是啊。”罗珂自嘲地笑了笑,“那时候心里有怨气,有委屈,又不知道该怎么发泄。身边就有人‘好心’劝我,说要想知道一个男人心里到底还有没有你,是不是真的爱你,就得试试他。试试他肯不肯为你花钱,试试他有没有耐心哄你,试试他能不能包容你的无理取闹。”
高伟静静地听着,心中波澜起伏。
“你还记得吗?”罗珂看着他,眼神复杂,“有一次,我们去商场,看中了一条金项链,缠着你给我买。你当时犹豫了一下,可能是觉得贵,也可能是觉得没必要,我就立刻甩脸子,转身就走,把你一个人扔在那儿吗?”
高伟怎么会不记得?那次不愉快的经历,让他觉得罗珂变得无比陌生和物质,加剧了两人之间的裂痕。他点了点头:“记得,印象很深。”
罗珂伸出手臂,又指了指自己光洁的脖颈,语气带着更深的嘲弄:“你看看,我现在手上、脖子上,除了你送我的结婚戒指,还戴过什么额外的首饰吗?我罗珂,从来就不是一个喜欢用金银珠宝来装扮自己的人。那时候,我就是听了别人的话,故意用这种方式来‘试’你。现在想想,真是幼稚得可笑。”她轻轻摇头,语气变得沉静而深刻,“爱情,哪里是能试出来的呢?真心,更不是用物质和刁难能衡量的。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
高伟听着她的剖白,心中百感交集。原来那些曾经让他痛苦不解的行为背后,竟藏着这样的缘由。他伸出手,紧紧握住了罗珂的手,声音低沉而坚定:“珂珂,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其实,我对你的心,从来就没有变过。”
罗珂反手握紧他,眼中似有泪光闪动,但很快又隐去。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卸下最后一个、也是最沉重的包袱。她的目光变得异常认真,甚至带着一丝决绝:“高伟,还有一件事,我知道,那可能是你心里一直过不去的一道坎,一根拔不掉的刺。”
高伟的心猛地一跳,似乎预感到了她要说什么,呼吸不由自主地屏住了。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罗珂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就是我和徐杰的关系。”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高伟刻意尘封的记忆。徐杰,那个曾经出现在罗珂身边、举止亲昵、甚至让他抓到“证据”的男人!那是他心中最深的痛和怀疑,也是导致他们婚姻最终破裂的导火索之一。即使复婚了,他也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将那根刺深深埋藏。此刻被罗珂突然提起,他喉咙发紧,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沉默地看着她,眼神复杂。
看到高伟的反应,罗珂心里明白了八九分。她没有回避,反而更加坦然,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今天,我想告诉你实话。我和徐杰,其实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真的,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高伟几乎要脱口而出!那当初他看到的吻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想要检查时她拼命抗拒?那些蛛丝马迹,难道都是假的?
罗珂仿佛看穿了他心中的呐喊,苦笑了一下,解释道:“我知道你不信。那时候,我心里憋了太多的委屈和怨气,气你只顾着村里厂里的事,只顾得你的钱,不知道体贴我,关心我;气你有时候把钱、把面子看得比我还重要。所以我……我就想故意气你,想引起你的注意,哪怕是用一种极端的方式。”
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段扭曲的时光:“记得你看到我和徐杰有说有笑吗?很多次,其实是我算准了你大概要回来的时间,故意在他面前表现得特别热络。我看到你的车来了,就故意笑得更大声,和他靠得更近……我就是想让你看见,想让你嫉妒,想让你也尝尝那种被忽视、被刺痛的感觉。”
高伟怔怔地听着,过往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飞速闪过,似乎……真的能对上号。
“现在想想,我那样做,挺对不起徐杰的。”罗珂的语气带着真诚的歉意,“我利用了他对我的那点好感,把他当成了刺激你的工具,让他产生了错觉,以为我对他有意思。直到有一天,他可能也是昏了头,或者觉得时机成熟了,突然抱住我,想……想亲我,还在我脖子上留下了痕迹。我当时吓坏了,用力推开了他,然后一个人跑到公园里,坐到很晚才敢回家。结果……就遇到了你非要检查的事情。”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后怕和羞愧。
“后来,我觉得特别对不起他,也觉得自己做得太过分了,就去找他,想跟他把话说清楚,告诉他我只是利用他气你,我们之间不可能。没想到……又被你撞见了,让你产生了更大的误会。”罗珂说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目光清澈地看着高伟,“这就是全部的事实。现在说出来,我心里舒服多了。”
高伟呆呆地躺在那里,大脑仿佛停止了运转。罗珂的解释,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他心中那个锈迹斑斑、藏污纳垢的锁。他将罗珂的话,与记忆中那些痛苦的片段一一对照……时间、地点、她的反应、徐杰后来的态度……一切似乎都说得通了!那种种让他耿耿于怀的“证据”,竟然都源于一场妻子因爱生怨、幼稚而错误的“报复”和“试探”!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心痛、释然、荒谬和无比轻松的情绪,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心中那道坚固的堤坝!原来,他耿耿于怀、视为奇耻大辱的“背叛”,竟然是一场巨大的误会!原来,罗珂从未真正背叛过他们的婚姻!那根扎在他心底最深、最疼的刺,就这样被罗珂亲手,轻轻地拔了出来。
他看着眼前这个坦诚得令人心痛的妻子,想起她曾经受的委屈、走的弯路,以及最终鼓起勇气回到他身边的决心,心中充满了复杂的爱怜和深深的愧疚。他曾经是那样地忽略她的感受,才将她逼到了要用那种方式引起自己注意的境地。
两人都陷入了沉默。黑暗中,只有彼此交织的呼吸声。过往的恩怨情仇、误解伤害,在这一刻的坦诚面前,似乎都化为了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贴近感和理解,在两人之间静静流淌。
良久,罗珂,这位善于总结和引导的教师,用一句充满哲理的话,为这场深夜的交心画上了一个句点:“后来,我一个人带着孩子过日子,慢慢想明白了。夫妻啊,就像是来自两个不同山头的石头,刚开始都有自己的棱角。要想牢牢地嵌在一起,变成一块完整的磨盘,就得在生活这个大手不断的揉搓、碰撞、摩擦里,慢慢磨掉那些扎人的尖角。这个过程可能会疼,会留下划痕,但哪一对夫妻,不是这么磕磕绊绊过来的呢?”
高伟深深地望着她,将她的话听进了心里。他伸出双臂,将罗珂紧紧地、紧紧地搂进怀里,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他把脸埋在她散发着淡淡清香的颈窝,声音闷闷的,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坚定:“嗯,我明白了。以后……我们好好过。再也不猜了,再也不试了。”
罗珂依偎在他温暖的怀抱里,安心地闭上了眼睛,轻轻“嗯”了一声。
高伟的内心,此刻已经完全不再纠结于高成献的阴谋和秦明丽的误解。那些外界的纷扰,在妻子亲手拔除他心中最痛那根刺的巨大释然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了。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和力量。他搂着怀中的妻子,仿佛搂住了整个世界的安宁与幸福。他低头,轻轻吻了吻她的发顶,然后相拥着,沉入了黑甜安稳的梦乡。窗外,月色如水,万籁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