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光微熹,薄雾如纱般笼罩着高家湾。罗珂很早就醒了,或者说,她几乎一夜未眠。身边高伟沉沉的呼吸声,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暧昧气息,以及心头那沉重如石的复杂情绪,都让她无法安睡。她轻手轻脚地起身,穿好衣服,回头看了眼床上熟睡的高伟,他眉头微蹙,似乎连睡梦中也不得安宁。罗珂心里叹了口气,悄声走出卧室,轻轻带上了门。
厨房里,她熟练地找到米和面,开始准备早餐。淘米、点火、熬粥,动作间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这个家的熟稔。窗外,桃树的轮廓在晨雾中渐渐清晰,几只早起的麻雀在枝头啾啾鸣叫。这宁静的清晨,暂时抚平了她内心的波澜。她需要做点什么,用日常的琐碎来掩盖昨夜那些失控的激情和随之而来的茫然。
粥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香气渐渐弥漫开来。罗珂又利落地和面,烙了几张葱花饼,炒了一盘鸡蛋。一切都准备妥当后,她看了看时间,拿出手机,拨通了母亲张贵莲的电话。
“妈,醒了吗?早饭做好了,过来一起吃吧。”
不一会儿,张贵莲就精神抖擞地出现在了院门口,脸上带着对新环境的适应和对新一天的期盼。
“妈,来了?昨晚上在宿舍睡得还习惯吗?床板硬不硬?”罗珂一边摆碗筷,一边关切地问。
“习惯!好着呢!”张贵莲声音洪亮,带着满足,“那单间安静,床铺也干净,比我想象的好多了!一觉睡到大天亮,解乏!” 她说着,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罗珂略显疲惫的脸色和不太自然的举止,心里明镜似的。昨天晚上肯定发生了什么。
这时,高伟也洗漱完毕,穿着家居服走了出来。他看到桌上摆好的简单却冒着热气的早餐,又看了眼正在忙碌的罗珂,眼神闪烁了一下,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低声道:“起这么早?”
“嗯,睡不着就起来了。”罗珂没看他,声音平淡。
三人围坐吃饭,气氛比昨天自然了许多,但一种微妙的尴尬仍在空气里流淌。张贵莲努力找着话题,主要是夸厂里的管理和高伟的能力,高伟偶尔应和几句,罗珂则大多沉默。
吃完饭,罗珂放下筷子,对高伟说:“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县城了。孩子们在家我始终不放心,我得回去看看。你方便的话,送我吧。”
高伟点了点头:“行,我送你。” 他起身回卧室换衣服。
卧室里,高伟打开衣柜,准备找一身像样点的衣服。然而,当他拉开柜门,手指在一排衣服间划过时,动作却渐渐慢了下来,眉头也越皱越紧。衣柜里的衣服不算少,但大多半新不旧,款式也有些过时。他翻找了好一会儿,竟然找不出一套让他觉得足够体面、适合穿出去见人的行头。
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一件藏蓝色的夹克和一条深色西裤上——这似乎已经是他衣柜里最拿得出手的一套了。他将其拿出来,比划了一下,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涩然。他猛地意识到,和秦明丽结婚的那段日子,那个女人似乎从未关心过他穿什么,更别提陪他逛街买衣服了。他整天忙于厂里的事务,对自己的形象也疏于打理。现在回想,衣柜里这些还能穿、品质也还算不错的衣服,竟然绝大多数都是当年和罗珂在一起时,罗珂陪着他,一件一件精心挑选回来的。
那时候,罗珂总会细心地根据季节、场合,为他搭配衣物,嘴里还常常念叨:“男人靠衣装,出门在外,形象要注意。”“这件衬衫颜色衬你。”“裤子腰围好像松了点,我去给你改改。”……那些曾经被他认为是唠叨和管束的细节,此刻如同钝刀子割肉般,一下下凌迟着他的心。
高伟手里捏着那件夹克,站在衣柜前,发出了一声沉重而悠长的叹息。这声叹息里,饱含着追悔、自嘲和一种幡然醒悟的痛楚。人呐,是不是总是这样,拥有时不觉珍贵,失去了才懂得比较?而比较之后,那个曾经被他嫌弃、最终被他推开的人,留下的痕迹竟是如此深刻,给予他的照顾竟是如此周全。可惜,明白得太晚。
他换好衣服,对着镜子照了照,努力挺直腰板,试图找回一些往日的精气神,然后才走出房间。
“走吧。”他对罗珂说。
两人一前一后向院门外停着的车走去。清晨的阳光洒在车身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走到车边,高伟正要拉开车门,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情,动作顿住了。他转过身,从裤兜里掏出一串钥匙,手指在上面摸索着,似乎想取下家里的大门钥匙给张贵莲,方便她以后进出。但转念一想,自己就这一把常用的,给了岳母,自己回来反倒不方便了。
他抬起头,目光投向正准备上车的罗珂,用一种看似随意、实则带着试探的语气问道:“对了,珂珂,咱们这个家的钥匙……你的那把呢?还在吗?”
罗珂闻言,拉车门的动作一滞,脸上闪过一丝诧异和困惑。她转过身,从自己随身的小包里摸索了一下,果然掏出了一把略显陈旧、却依旧熟悉的铜钥匙。“在这里呢。”她看着高伟,眼神里带着不解,“怎么?你们……后来没有换锁吗?”
“换锁干嘛?又没丢过钥匙。”高伟回答得很快,语气自然,仿佛这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你把你的这把钥匙给咱妈吧。她以后过来方便。我回头再去镇上配一把就行。” 他说着,向罗珂伸出了手。
罗珂看着掌心里那把冰凉的钥匙,又看了看高伟,犹豫了一下,还是依言将钥匙从钥匙圈上褪了下来,递向旁边的母亲张贵莲:“妈,那你拿着吧,以后过来看电视、歇个脚也方便。”
然而,出乎高伟和罗珂意料的是,张贵莲看到女儿递过来的钥匙,像是看到了什么烫手山芋,脸色骤然一变,双手猛地背到了身后,连连后退,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语气激动甚至带着一丝惊恐:“不要!我不要!这钥匙我不能拿!你们自己拿着!”
她的反应如此激烈,让高伟和罗珂都愣住了。
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张贵莲的眼前,不受控制地闪回多年前那可怕的一幕——也是这把钥匙,高伟当时为了方便,也给了她一把。结果,就是那把钥匙,引发了后来一连串的祸事。她和罗珂父亲没有打招呼,就来高伟家想拉点东西,罗珂父亲不慎从楼上跌落……那撕心裂肺的哭喊,那场闹得不可开交、几乎让两家成为仇人的风波,那最终天人永隔的悲剧……所有痛苦的记忆,都随着这把钥匙的出现,汹涌地席卷而来!
张贵莲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脸色苍白,嘴唇微微颤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拿!不能再拿这把钥匙了!如果不是当初拿了钥匙,如果不是那次冒失的举动,后面那么多悲剧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把钥匙,对她而言,不是便利,而是开启痛苦回忆和深深自责的诅咒之物!
高伟看着岳母瞬间失血的脸色和眼中无法掩饰的痛苦与恐惧,先是疑惑,随即也猛然想起了那桩陈年旧事,心里顿时明白了岳母的顾虑和心结。他的眼神暗了暗,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有对往事的叹息,也有对岳母此刻反应的体谅。
他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声音放缓,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和与安抚,对张贵莲说道:“这钥匙您就拿着吧。我现在厂里忙,有时候几天不回来,家里脏了乱了也没人收拾,衣服堆着也没人洗。您闲着没事就过来看看电视,帮我打扫打扫,洗洗衣服,就当是帮我的忙。”
高伟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既回避了敏感的往事,又给了张贵莲一个合情合理、甚至带着点请求意味的理由,巧妙地化解了她的心理负担,也试图重新建立起一种家人间的信任和亲近。
张贵莲听着高伟的话,看着他真诚的眼神,又看了看女儿罗珂带着担忧和鼓励的目光,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眼中的恐惧和抗拒也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所取代——有对往事的释然,也有对高伟这份心意的触动,更有一种“家”的温暖重新包裹过来的酸楚。
她沉默了良久,终于,颤抖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仿佛接过什么易碎的珍宝般,从罗珂手里接过了那把沉甸甸的钥匙。钥匙冰凉的触感传到掌心,却仿佛带着一丝奇异的暖意。
“哎……那……那我就先拿着。”她低声说道,将钥匙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住了一份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的归属感。
高伟见状,心里暗暗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罗珂也默默转身上了车,心情复杂难言。
车子发动,缓缓驶离了院子。后视镜里,张贵莲依然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握着那把钥匙,目送着车子远去,身影在晨曦中显得有些单薄,却又似乎重新找到了一点依靠。
这把钥匙,如同一个象征,既连接着不堪回首的过去,也或许,悄然打开了一条通往未知未来的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