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那场猝不及防的撞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王兰的心口,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滋滋作响地冒着焦糊的气味。她几乎是魂不守舍地逃离了儿子的新房,脚步虚浮,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罗珂和孩子们居住的这处房子。短短一段路,却像走完了半生那般漫长而沉重。
关上家门,将外界的喧嚣隔绝,王兰背靠着冰冷的门板,长长地、颤抖地吁出一口气。她独自走进安静的卧室,在床沿坐下,双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脑海里,沙发上那两具白花花纠缠的身影,儿子惊慌失措的脸,罗珂羞愧欲绝蜷缩的姿态,如同失控的走马灯,反复旋转、放大,挥之不去。一股浊气堵在胸口,让她呼吸都感到困难。
她当然是生气的,气高伟的糊涂、混账、不负责任!明明已经离了婚,组建了新家,怎么还能如此不管不顾,做出这等荒唐事,把一滩烂泥甩得到处都是?但这股怒气升腾到一半,却被另一种更汹涌的情绪压了下去——那是深切的担忧,以及……针扎般的心疼。
这心疼,是冲着罗珂去的。
王兰是打心眼里疼惜罗珂这个前儿媳。这孩子,心眼实诚,善良,对自己和老伴一直孝顺有加,对一双儿女更是掏心掏肺。是,以前她是太顾念娘家人,做过些糊涂事,可离婚这些年,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又要上班挣钱,其中的艰辛不易,王兰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早就在心底把罗珂当成了自己的亲闺女。如今,看到她竟然又和高伟的儿子搅和在一起,还是在那样不堪的情形下被自己亲眼撞见,王兰第一个念头竟不是责怪罗珂的“不检点”或“轻浮”,而是铺天盖地的心疼:这孩子当时得有多难堪?多害怕?心里该有多乱?以后在这个家里,她还怎么抬得起头?怎么面对自己?
一种对罗珂处境的深深忧虑,像潮水般淹没了王兰。她了解自己的儿子,冲动起来不管不顾,可罗珂心思细腻,脸皮又薄,经过这么一遭,怕是心里堵成了乱麻,五脏六腑都搅在一起,不知道该如何自处了。
想到这里,王兰用力揉了揉发胀刺痛的太阳穴,长长地叹息一声,那叹息里饱含着无奈、心疼和对不省心儿子的怨怼。她站起身,脚步有些蹒跚地走向厨房。日子总得往下过,饭总归要吃。她系上那条洗得发白的旧围裙,动作比往常更轻柔、更缓慢,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她特意从冰箱里拿出最好的肋排,准备做罗珂最爱吃的糖醋口味,又洗了翠绿的西兰花。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在厨房里响起,却带着一种异样的沉闷。
另一边,放学的铃声对罗珂而言,刺耳得如同丧钟。她磨磨蹭蹭地收拾着办公桌,几乎是最后一个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出教学楼。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温暖的橘红色,可落在她身上,却只感到刺骨的冰凉。王兰阿姨推门瞬间,那双写满震惊、难以置信继而化为复杂痛心的眼睛,如同最清晰的电影画面,一帧帧在她脑海里循环播放。那是她敬重、依赖、甚至视为精神支柱的长辈啊!自己却在她面前,露出了最不堪、最丑陋的一面!巨大的羞耻感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脖颈,几乎让她窒息。“高伟!你这个祸害!天杀的!”她心里一遍遍疯狂地咒骂,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又被她死死逼了回去。
她像一抹游魂,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飘荡,尽可能地拖延着回家的时间。那个曾经给予她温暖和庇护的“家”,此刻仿佛变成了张开巨口的怪兽,让她恐惧万分。她害怕看到王兰失望透顶的眼神,害怕听到任何一句责备的话语,更害怕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她在小区花园的冰凉石椅上坐了许久,直到夜幕低垂,路灯次第亮起,家家户户的窗户里透出温暖的光晕和隐约的谈笑声。那寻常人家的幸福温馨,像一把钝刀子,慢慢地割着她的心。最终,她深吸一口气,一步步挪向单元门。钥匙插入锁孔时,她的手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王兰刚摆好碗筷,就听到了那细微却清晰的钥匙转动声。她的心猛地一缩,随即剧烈跳动起来。她迅速背过身,对着厨房的玻璃窗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努力压下眼底复杂的情绪,让面部线条显得尽量柔和,然后才转过身,面向门口。
罗珂低着头走了进来,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眼神涣散躲闪,不敢与任何人对视。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妈……我回来了。” 她甚至没有勇气抬头看一眼。
王兰看到罗珂这副惊弓之鸟、仿佛随时会碎裂的样子,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揪了一下。她明白她必须表现得一切如常。于是,她尽量用平常的,甚至比平时还要再温和几分的语气,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回应道:“哎,回来了?正好,饭刚做好,还热乎着,洗洗手准备吃饭吧。” 她刻意避开了目光的直接接触,说完便自然地转身走向厨房料理台,假装去拿汤勺和筷子,给罗珂留下一个可以喘息、整理情绪的空间。“轩轩和涵涵在屋里玩积木呢,你去叫他们出来吃饭吧。”她找了个再自然不过的借口,让罗珂有事可做,避免她僵立在玄关无所适从。
这看似平淡无奇的话语和安排,听在早已做好最坏打算的罗珂耳中。她仓促地、几乎是带着一丝感激的哽咽,低声应了句“哦,好……”,便逃也似的快步走向孩子们的房间,仿佛那里是唯一的避难所。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她的那种说不上来的心情才得以平复。
晚餐时分,气氛微妙得如同绷紧的琴弦。
王兰坐在她惯常的位置,细心地给孙子孙女夹菜、剥虾,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慈爱笑容,回应着孩子们叽叽喳喳的童言稚语。但她眼角的余光,始终小心翼翼地留意着坐在斜对面、一直低着头的罗珂。
罗珂小口小口地扒拉着碗里的白米饭,几乎不敢去夹远处的菜。王兰用筷子夹了一块最大、色泽最诱人的糖醋排骨,极其自然地放到了罗珂的碗里,语气随意得就像在评论天气:“珂珂,尝尝这个排骨,我今天看着火候,觉得烧得还挺入味的。上班累了一天,多吃点肉,补补力气。”
“谢谢……妈。” 她胆怯的回复道。说完便立刻深深地低下头,用力地、几乎有些凶狠地咀嚼着那块肉。
整个晚餐过程,王兰表现得异常克制和有智慧。她没有提及任何可能引发尴尬的敏感话题,依旧和高长海以及孩子们说说笑笑,偶尔也会看似随意地跟罗珂搭一两句话,比如“今天学校事多不多?”或者“涵涵这新裙子穿着真精神。” 但她严格地守住了那条无形的界线,绝口不提下午的事情以及高伟、或者任何可能触动那根脆弱神经的字眼。她用一种看似平常实则用心良苦的“正常”,小心翼翼地维护着罗珂那摇摇欲坠的自尊和尴尬。
这顿饭,因此吃得异常安静,除了孩子们无忧无虑的喧闹。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一种用巨大努力维持着的、脆弱的平衡。每一秒,都充满了无声的惊雷和暗涌的暖流。
饭后,罗珂几乎是立刻弹了起来,抢着收拾碗筷,动作麻利得近乎慌乱,仿佛想通过这种体力来填补内心的巨大空洞,来缓解那几乎要将她淹没的尴尬。
王兰没有阻拦,她静静地站起身,对罗珂说:“你收拾吧,我带孩子们和你爸下楼溜达一圈,消消食。” 语气依旧平静如常,听不出任何波澜。
罗珂忙不迭地点头,声音低哑:“好。”
王兰和高长海领着兴奋的孩子们走到门口,换鞋的时候,她的动作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经过了一番短暂的挣扎。然后,她转过头,目光落在正背对着她、用力擦拭餐桌的罗珂那单薄而紧绷的背影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客厅的空气,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温柔和体谅:“珂珂,你累了一天了,收拾完就早点洗洗歇着吧,别等我们了,我们可能多溜达一会儿。”
这句话,像一阵温柔的风,轻轻拂过罗珂满是疮痍的心。没有指责,没有追问,只有最平常的关心,却巧妙地给了她一个独处的空间,一个可以暂时卸下伪装、舔舐伤口的喘息之机。她低低地、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嗯……” 然后更加卖力地擦着已经光洁如新的桌面。
门轻轻合上。屋子里顿时陷入一片寂静。罗珂停下手里的动作,无力地靠在餐桌边。
王兰的智慧与宽容,如同暗夜里的微光,驱散了罗珂和王兰自己内心的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