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伟颓然地坐在驾驶座上,刺耳的喇叭声还在空气中回荡,像是在为他混乱不堪的内心发出一声无助的嘶吼。他看着罗珂决绝的背影消失在街角,那股被戏弄的怒火和急于摆脱困境的焦躁,如同潮水般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担忧和茫然。
医院近在咫尺,而那个本应被“处理”掉的小生命,却以一种他完全无法掌控的方式,顽强地留了下来。高伟知道,这件事,远没有结束。但此刻,一个更具体、更迫切的担忧涌上心头:罗珂的脚昨天就崴了,刚才看她下车走路的样子似乎还不利索,她这样一个人,能安全回到家吗?这大清早的,她要去哪里?
这种担忧压过了其他复杂的情绪。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发泄愤怒无济于事,他必须面对现实。他发动车子,掉转车头,朝着罗珂消失的方向缓缓驶去。他开得很慢,目光在街道两旁仔细搜寻着那个熟悉又单薄的身影。
终于,在前方不远的人行道上,他看到了罗珂。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显得有些艰难,左脚落地时身体会不自觉地微微倾斜,显然脚踝的肿痛并未消退。那个倔强而孤独的背影,在清晨稀疏的人流中,显得格外刺眼,也格外让人……心疼。这个认知让高伟心里猛地一抽,一种混杂着愧疚、无奈和一丝残留情愫的痛楚,悄然蔓延开来。这个曾经在他面前骄傲、甚至有些强势的女人,如今竟落得如此狼狈无助的境地,而这一切,与他脱不开干系。
他加速超过她,在前方一个可以临时停车的路口靠边停下。他迅速下车,挡在了罗珂前方的路上。
罗珂正忍着脚痛低头艰难前行,突然看到前方出现的人影,抬头一看是高伟,脸色瞬间一变。她以为高伟不死心,又要强行拉她去医院,心中又惊又怒,也顾不得脚上的剧痛,下意识就想避开他,猛地转向右边的人行道,试图跑开。
“罗珂!”高伟见她又要躲,心中一急,也顾不得许多,几个大步飞快追上前,一把紧紧拉住了她的胳膊。
“你放开我!高伟!我说了我不去!你放开!”罗珂拼命挣扎,声音因为激动和疼痛而尖利起来。清晨的街道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不少人投来好奇或探究的目光。这拉拉扯扯的一幕,在寻常的早晨显得格外突兀。
“我没要拉你去医院!”高伟也被她的挣扎和周围的目光弄得有些烦躁,但他紧紧抓着不放,压低声音吼道,“你脚都这样了,跑什么跑!我是要送你回去!”
就在这时,一个略带惊讶的声音响起:“罗老师?早上好!”
两人同时一愣,停止了拉扯。只见一位牵着孩子的中年妇女正站在不远处,是罗珂以前班上一个学生的家长。罗珂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感到无比难堪。她迅速调整表情,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回应道:“哎,李妈妈早,送孩子上学啊?”
“是啊!”那位家长目光在罗珂和高伟之间逡巡,带着几分好奇。
罗珂更加窘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用力甩开高伟的手,但这次力度小了很多,更像是做给旁人看的姿态。她低声对高伟急促地说:“还杵在这里干嘛?嫌不够丢人吗?走啊!”
高伟也意识到场合不对,立刻顺势松了手,对那位家长尴尬地点点头,然后对罗珂说:“车在前面,我送你回去。”
罗珂没再反抗,低着头,忍着脚痛,一瘸一拐地跟着高伟走向车子。这次,她默许了高伟搀扶着她胳膊的手。坐进车里,两人都沉默着,刚才的冲突和尴尬让空气几乎凝固。
高伟默默开车,将罗珂送回了家。王兰听到开门声,从厨房探出头,看到两人这么快就回来了,脸上写满了诧异:“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事情……办完了?”
高伟疲惫地摇摇头,声音低沉:“妈,没做。她不打了。”
王兰愣住了,张着嘴,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是该为那个有可能的高家骨肉被留下而暗暗松一口气?还是该为儿子未来更加复杂棘手的局面而感到深深的忧虑?她看着儿子疲惫不堪的脸,又看看罗珂低着头默默走进卧室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
罗珂回到卧室,反手关上门,背靠着门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脚踝处传来阵阵钻心的疼痛,她走到床边坐下,拿出昨天用过的红花油。然而,就在她准备拧开瓶盖的时候,动作突然顿住了。
她猛地想起,当年怀高宇轩的时候,她也曾不小心崴过脚,当时去医院,医生特意叮嘱过孕妇慎用红花油之类活血化瘀的药物,以免对胎儿造成不良影响。
这个记忆像一道闪电划过脑海。她看着手里那瓶棕色的药油,眼神变得复杂而坚定。她默默地将红花油放回抽屉深处,然后起身,拿来一个脸盆,倒上温水,又拿来干净的毛巾。她小心翼翼地卷起裤腿,露出红肿的脚踝,用温水仔细地、轻柔地清洗起来,洗掉昨天涂抹的药渍。疼痛依旧,但她清洗的动作却异常专注和轻柔。
此刻,保护腹中这个刚刚被她决意留下的孩子,成为了她最本能、最坚定的选择。身体的疼痛可以忍耐,但作为一个母亲的责任,从这一刻起,她已经无法再推卸。清洗干净后,她只是用毛巾轻轻敷着,再没有任何用药的打算。
高伟在客厅呆坐了一会儿,看着母亲欲言又止的神情,心里乱糟糟的。他知道,这里不再是他能久留的地方。他起身对王兰说:“妈,我回高家湾了。宇轩……和这边,您多费心。”
王兰点点头:“哎,我知道,你……你也宽宽心,路上开车慢点。”
高伟“嗯”了一声,转身离开了这个让他感到无比压抑和复杂的地方。
开车回到高家湾,已是傍晚。秦明丽早已准备好晚饭,一直在等他。看到高伟满脸疲惫、魂不守舍地进门,她的心就揪紧了。她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帮他盛饭、夹菜。
晚饭后,高伟没有像往常一样去看电视或者处理厂里的事,而是坐在沙发上,久久沉默。秦明丽收拾完厨房,在他身边坐下,温柔地看着他,轻声问:“今天……事情不顺利吗?”
高伟抬起头,看着秦明丽清澈而带着担忧的眼睛,心中充满了愧疚和挣扎。他知道,不能再隐瞒了。这件事,必须由他亲口告诉她。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艰难地开口:“明丽,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罗珂她……怀孕了。”
秦明丽的心猛地一沉,虽然早有不好的预感,但亲耳听到,还是如同被重锤击中。她强迫自己保持镇定,声音有些发颤:“……多久了?”
“三个……三个多月了。”高伟低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三个多月……秦明丽的大脑飞速运转,推算着时间。那个时候,高伟正和她交往着,甚至已经向她求婚,而他和罗珂……竟然还有肌肤之亲?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委屈、愤怒、被背叛的痛苦汹涌而来,但她死死咬住嘴唇,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孩子……是你的?”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
“……是。”高伟的声音低不可闻,充满了痛苦,“我本来今天带她去医院……是想……但是她临时变卦了,坚决不肯……她说,孩子她生下来,自己养,不用我管,也……与我无关。”
秦明丽听着,心里一片冰凉。与她无关?怎么可能无关!这个孩子,就像一根永远拔不掉的刺,将永远横亘在她和高伟之间。罗珂的“无关”宣言,听起来决绝,实则更像是一种以退为进的捆绑,用一种更沉重的方式,将高伟的心牢牢牵住。
她看着眼前这个满脸痛苦和愧疚的男人,一时间,竟不知该恨他,还是该可怜他。恨他的糊涂和曾经的背叛?还是可怜他如今陷入两难、无法自拔的境地?
长久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沉重得令人窒息。
最终,秦明丽缓缓站起身,声音飘忽而疲惫:“我知道了……我累了,先去睡了。”
她没有哭闹,没有质问,只是默默地转身,走向卧室。她的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单薄和脆弱。
高伟看着她的背影,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任何解释和道歉,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他颓然地靠在沙发上,用手捂住了脸。
这一夜,注定漫长。高伟和秦明里睡在同一张床上,背对着背,中间隔着一堵无形的、名为“现实”的厚墙,各自怀揣着无法言说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