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甸边境小镇班塞唯一的医院,与其说是医院,不如说是一座被疲惫和绝望浸泡的避难所。低矮的砖房墙壁剥落,空气中永远漂浮着消毒水、血腥味和热带霉烂混合的沉重气息。暴雨过后,潮湿闷热更甚,粘稠得如同裹尸布。临时增加的伤员挤满了走廊,痛苦的呻吟、家属压抑的哭泣和医护人员嘶哑的指令声在狭窄空间里嗡嗡回响,压得人喘不过气。
苏瑾刚结束一场持续六小时的断肢再植手术,深栗色的头发被汗水浸湿,几绺贴在苍白的额角。无国界医生的蓝色制服外套着沾有血渍的塑料围裙。她靠在走廊冰凉的墙壁上,闭着眼,用指关节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疲惫深入骨髓,但那双眼睛睁开时,依旧沉静如深潭,只是深处多了一丝挥之不去的阴翳——自从那晚地下车库的监控画面后,某种冰冷的预感就缠绕着她。
“苏医生!苏医生!快!急诊!重伤员!”护士阿雅跌跌撞撞地跑来,脸色煞白,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法掩饰的恐惧。
苏瑾的心猛地一沉。能让阿雅恐惧成这样的……
急诊室门口已被清场。四个穿着黑色作战服、满脸横肉、眼神凶戾、挎着AK-47的壮汉像门神一样堵在那里,浑身散发着浓烈的硝烟、汗臭和血腥气。他们粗暴地推开试图靠近的其他医护人员和伤员家属,枪口有意无意地指向人群,带来无声的死亡威胁。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伤员们压抑的抽泣和门外暴雨残留的滴答声。
苏瑾深吸一口气,推开挡在面前的阿雅,径直走了过去。她的步伐稳定,眼神平静地扫过那四个杀气腾腾的守卫,没有丝毫退缩。
“让开。我是医生。”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守卫们凶狠地瞪着她,其中一个领头的用生硬的英语低吼:“救活里面的人!否则,你们所有人陪葬!”
苏瑾没有回应,侧身从他们让开的缝隙中走进急诊室。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几乎令人作呕。
手术台上躺着一个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的光头男人。他上身赤裸,肌肉虬结的左胸靠近腋下的位置,一个狰狞的枪眼正汩汩地向外冒着暗红色的血沫。呼吸急促而浅薄,脸色因失血呈现出可怕的灰败。他的左大腿外侧还有一道深可见骨的撕裂伤,像是被爆炸破片或弹片犁过,皮肉翻卷,鲜血浸透了身下的无菌布。正是“蝰蛇”在金三角的最高头目之一,以凶残暴戾着称的沙坤!
一个当地医生正满头大汗地试图压迫止血,手抖得厉害。看到苏瑾进来,他如同看到救星,又带着更深的恐惧。
“贯穿伤,疑似伤及肺叶下缘,失血性休克。腿部开放性创伤,股外侧肌群严重撕裂,股骨骨裂,需要紧急清创固定!”当地医生语速极快,声音发颤。
苏瑾迅速戴上无菌手套,走到手术台边。她的目光冷静如手术刀,迅速评估着伤势。胸腔引流管已经建立,暗红色的血性液体积聚在瓶底。血压监测仪上的数字低得触目惊心。腿部伤口更是惨不忍睹,肌肉纤维像烂布条一样撕裂,碎骨渣混在血肉中。
“准备开胸探查包,大量血浆,强效抗生素,吗啡镇痛。腿部准备彻底清创,探查血管神经损伤,准备内固定器械。”苏瑾的声音平稳地发布指令,如同精密仪器的核心程序启动。护士们在她沉静的气场下,动作也略微稳定了一些。
沙坤在剧痛和失血的眩晕中微微睁开眼,浑浊凶狠的目光死死盯住苏瑾,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充满了威胁和不信任。
苏瑾仿佛没有看到那眼神,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伤口上。消毒,铺巾,柳叶刀在她手中划开胸壁皮肤,动作精准而稳定。她必须救活他,至少暂时救活他。不是为了悬赏,更不是为了“蝰蛇”,而是为了这间医院里所有无辜的生命。沙坤若死在这里,外面那四条恶犬绝对会血洗一切。
手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找到出血点,结扎受损的肋间血管,修补肺叶裂口…苏瑾的双手稳定得可怕,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将沙坤从死亡边缘一点点拉回。
然而,当她的注意力转移到沙坤左腿那恐怖的开放性伤口时,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念头,如同毒蛇般悄然滑入她的脑海——五年前战地医院里那个士兵濒死的眼神,地下车库里四条人命瞬间消失的死寂,还有眼前这张沾满无辜者鲜血的狰狞面孔……它们在她眼前疯狂交织、重叠。
救他,是为了更多人活。但就这样让他痊愈,然后继续出去为祸人间?
不。
医者的仁心之下,属于“夜莺”的那份审判意志,在血腥味和死亡的威胁中,悄然苏醒。
清创过程异常细致。苏瑾用镊子和手术剪,一丝不苟地清理着伤口内的污物、碎布纤维和泥土。她的动作轻柔而精准,避开主要的血管和神经束。当处理到伤口深处、靠近坐骨神经走行区域时,她的镊子尖端微微一顿。
坐骨神经,人体最粗大的神经,控制着下肢的运动和感觉。
苏瑾的眼神没有任何波动,依旧专注地盯着伤口深处。她的动作没有丝毫迟疑,仿佛只是在进行最常规的操作。锋利的显微手术剪的尖端,极其精准、极其轻微地,在坐骨神经主干靠近臀部的某个非关键节点上,如同剪断一根多余的缝合线般,轻轻一划。
动作快得肉眼难辨,轻得连旁边的助手都毫无察觉。
没有切断,只是造成了一个极其微小的、永久性的、不可逆的损伤点。这种损伤在当下剧烈的创伤和疼痛掩盖下,几乎无法察觉。但等伤口愈合后……它将如同一个隐形的定时炸弹,缓慢而持续地剥夺这条腿大部分的运动功能,让这条曾经支撑他横行霸道的腿,变成一个跛行的、时刻伴随着灼痛和麻木的累赘。这是远比死亡更漫长的折磨,一个医者才能给予的、精准到毫厘的惩罚。
“神经探查…无明显主干断裂。”苏瑾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最平常不过的事实。她继续着清创和骨折固定的操作,心无旁骛。
就在这时!
“砰!”
一声清脆、短促、带着特殊回响的枪声,穿透了急诊室并不太厚的墙壁和窗户玻璃,清晰地传了进来!紧接着,是第二声“砰”!
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手术室内外!
堵在门口的一个守卫应声而倒!额头上一个细小的血洞,后脑勺却猛地爆开一团红白之物!他脸上的凶狠瞬间凝固,身体重重砸倒在地!
“狙击手!!”
“隐蔽!!”
剩下的三个守卫瞬间魂飞魄散,惊恐地嘶吼着,如同受惊的兔子,连滚带爬地扑向急诊室门框两侧的墙壁掩体!再也不敢堵在门口当活靶子!他们端着枪,惊恐万分地朝着枪声大概传来的方向胡乱扫射!
哒哒哒哒——!
子弹打在医院外墙和窗户上,玻璃碎裂声刺耳响起!走廊里一片惊叫和混乱!
手术室内,护士们吓得尖叫蹲下。只有苏瑾,握着手术刀的手,连一丝颤抖都没有。她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窗外的混乱,目光依旧专注地落在沙坤腿部的伤口上,正在进行最后的肌肉缝合。仿佛那致命的枪声和门口的屠杀,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噪音。
她的嘴角,在口罩的遮蔽下,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
手术终于结束。沙坤的生命体征暂时稳定,被推入加护病房,由那三个惊魂未定的守卫和闻讯赶来的更多“蝰蛇”成员重重看守。
苏瑾疲惫地脱下沾满血污的围裙和手套,走到洗手池边。冰冷的水流冲刷着她有些麻木的手指。窗外,混乱已经平息,只有警笛声在远处隐约传来。
她的目光,无意间落在急诊室朝西的那扇窗户上。一块双层玻璃上,两个边缘极其规整、如同用圆规画出来的细小弹孔,清晰地烙印在那里。弹孔周围的玻璃呈辐射状裂纹,却没有完全碎裂。阳光透过弹孔,在地板上投射出两个刺眼的光斑。
这绝不是普通步枪或手枪能造成的弹孔。这是专业狙击手,在极远距离上,使用高精度武器,进行外科手术式打击的痕迹。
苏瑾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两个冰冷的弹孔。五年前那个士兵濒死时锐利的眼神,与此刻玻璃上的致命印记,在她脑海中无声地重合。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是愤怒?是无奈?还是一种被看穿、被强行卷入的复杂悸动?
她伸出手指,隔着冰冷的玻璃,轻轻触摸着那光滑的弹孔边缘。指尖传来细微的凹凸感。
良久,她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一声极低、极轻的呢喃,如同叹息,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了然,消散在充斥着消毒水味的空气中:
“你还是这么……爱管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