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往云州的官道上,冬日的太阳像个没精打采的咸蛋黄,懒洋洋挂在天边,洒下的光没什么暖意,只把路面冻得硬邦邦的。三辆马车在十来个护卫的簇拥下,不紧不慢地走着。车轮碾过冻土,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陈野坐在中间那辆马车的车辕上,没在车厢里窝着。他身上裹了件半旧的羊皮袄子,领口毛边都磨秃了,还是那件标志性的皮围裙套在外面,看着不伦不类。嘴里叼着根草茎,眯眼望着前头蜿蜒的土路,不知道在想啥。
刘明远从后面一辆马车里探出头,手里还拿着份文书:“公爷,兵部刚送来的‘合作社章程研讨须知’,您要不要再看看?里头有几条关于护航船队武器配置的限制,比咱们想的要严……”
“不看。”陈野头也不回,“规矩是他们定的,活是咱们干的。只要不把老子手脚全捆上,总有腾挪的余地。等回了云州,跟老鲁他们合计合计,看怎么在规矩里头,把家伙弄得最趁手。”
黑皮骑着匹马,不远不近地跟在车队侧翼。他今天换了身普通的灰布棉袍,头上戴着顶遮耳的毡帽,看起来像个沉默的账房先生,只有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得像鹰,时不时扫过道路两旁的枯树林子和远处起伏的土坡。
“公爷,”黑皮忽然策马靠近,声音压得很低,“前面五里,老鸦坡。那地方坡陡林密,是个设伏的好去处。咱们离京的消息不算秘密,要不要……”
“要。”陈野吐出嘴里的草茎,咧嘴一笑,“这一路太平静了,老子浑身不得劲。按第二套方案,让弟兄们都精神点。狗日的要是真敢来,咱们就给他们来个热情的‘欢迎仪式’。”
命令悄无声息地传下去。护卫们看似松散的队形微微调整,手都不自觉地靠近了腰间的刀柄或藏在袍子下的短弩。马车继续前行,车轮声在空旷的野地里传出老远。
老鸦坡很快就到了。果然如黑皮所说,官道在这里拐了个急弯,一侧是陡峭的土坡,上面长满了光秃秃的灌木和歪脖子树;另一侧是条冻了一半的河沟。风吹过枯枝,发出呜呜的怪响,还真有几分“老鸦”叫唤的阴森感。
车队刚拐过弯,走进坡下那段最窄的路。
异变陡生!
“咻——啪!”
一支响箭带着凄厉的尖啸,从坡顶射向天空,炸开一团刺眼的红色烟球!
几乎同时,坡顶灌木后、乱石堆里,勐地冒出数十个黑影!弓弦震动声密集如雨,黑压压的箭矢如同飞蝗,朝着车队倾泻而下!
“敌袭!护住公爷!”护卫头领一声暴喝,训练有素的护卫们迅速举起随身携带的藤牌,将三辆马车护在中间。箭矢钉在藤牌和车壁上,发出咄咄的闷响,也有几支穿过缝隙,射伤了两个躲闪不及的护卫,闷哼声响起。
“他娘的,还真来了!”陈野非但没躲,反而从车辕上跳了下来,顺手抄起车上放着的一把备用的厚背砍刀,猫腰躲在车轮后,眼睛飞快地扫视着坡上的伏兵,“看架势,人不少,准备挺周全。不是寻常剪径的毛贼。”
黑皮早已下马,贴着路边一块凸起的岩石,冷静地观察:“弓箭手约二十人,坡腰还有持刀斧的,总数不下五十。看身手和配合,是精锐。不像江湖路子,倒像是……军中退下来的,或者大户养的私兵死士。”
“管他什么来路,敢伸爪子,就剁了!”陈野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眼中凶光一闪,“按计划,给老子‘上菜’!”
他话音刚落,车队中段一辆看似装载杂物的马车车厢板,忽然“砰”地向两侧翻开!露出里面一架黑黝黝、造型古怪的金属物件——那是徐元亮临行前硬塞上车的“试验品三号”:一台用绞盘上弦、可三连发的重型床弩改良版,弩臂粗如儿臂,上面搭着的不是普通弩箭,而是三支头部绑着拳头大小陶罐的短矛!
操作床弩的是两个跟来的格物院工匠,手法娴熟,在车厢板翻开的瞬间就完成了瞄准。
“放!”
“嘣——嘣——嘣!”三声沉闷至极的弓弦巨响!三支短矛拖着淡淡的烟迹,呈一个不大的扇面,狠狠扎向坡顶弓箭手最密集的区域!
“轰!轰!轰!”
短矛落地,头部陶罐猛然炸开!不是火光,而是爆出大团大团浓烈刺鼻的黄色烟雾,瞬间将那片区域笼罩!烟雾中传来剧烈的咳嗽声、惊呼声和慌乱的脚步——那是沈括用几种药材和矿物粉末调配的“催泪迷烟”,虽不致命,但呛人眼鼻,令人短时间内丧失战斗力。
坡顶的箭雨顿时稀疏混乱起来。
“就是现在!反击!”黑皮厉喝一声,如同鬼魅般从岩石后窜出,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两把尺余长的黝黑短刃,身形几个起落,就贴近了山坡,朝着那些因为烟雾而混乱的弓箭手扑去!他带来的几名精锐护卫紧随其后,刀光闪动,如同虎入羊群。
与此同时,车队前后的护卫也动了。他们并非首接冲坡,而是迅速从马车上取下几个尺许见方的木箱,打开,里面是密密麻麻、鸽子蛋大小的铁球。护卫们两人一组,一人手持一个带长柄的皮兜,另一人将铁球放入皮兜,抡圆了手臂,朝着坡腰那些持刀斧冲下来的伏兵奋力掷去!
这不是寻常投石,那些铁球在空中划出弧线,落地后并不弹跳,而是“嗤嗤”地冒出大量灰白色的浓烟,迅速弥漫开来,遮蔽了伏兵的视线和冲锋路径。
“咳咳!什么鬼东西!”
“眼睛!我的眼睛!”
“别乱!稳住阵型!”
伏兵显然没料到目标会有如此古怪难缠的反击手段,阵脚大乱。浓烟中,黑皮带领的尖刀小组如同手术刀,精准地切割着陷入混乱的敌人。而陈野则带着剩下的护卫,守在马车旁,用弩箭和投枪点射那些试图绕过烟雾冲下来的漏网之鱼。
战斗激烈而短暂。伏兵虽然人数占优,装备精良,但失了先手,又被格物院这些“邪门”的烟雾武器打乱了节奏,在黑皮这群杀神般的精锐面前,很快溃不成军。不到一刻钟,坡顶上能站着的伏兵就没几个了,剩下的不是倒在血泊里,就是被烟雾呛得瘫软在地,失去了反抗能力。
“停手!抓活的!”陈野喊道。
黑皮带着人迅速控制了残局,清点下来,击毙十七人,俘虏十一人(大多被烟雾所伤),还有几个趁乱钻林子跑了。己方这边,除了最初被箭射伤的两个护卫,还有三人轻伤,无人死亡。
陈野走到一个被黑皮踢碎了膝盖、瘫在地上呻吟的俘虏面前。这人三十来岁,面貌普通,但手掌虎口有厚厚的老茧,眼神凶悍,即使被俘,依旧咬牙切齿地瞪着陈野。
“谁派你来的?”陈野蹲下身,用砍刀刀面拍了拍他的脸,“说实话,给你个痛快。不说,老子有的是法子让你说。”
那俘虏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要杀就杀!废话少说!”
“有骨气。”陈野点点头,站起身,对黑皮道,“老黑,搜身,看有没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再检查一下他们的兵器、弓箭,看看制式。”
黑皮应了一声,带人仔细搜查。很快,结果出来了。
“公爷,兵器制式混杂,有军中淘汰的旧刀,也有私坊打造的好货。弓箭是制式的边军步弓,但号磨掉了。从这些人手上的茧子和搏杀习惯看,至少一半是军中出来的老手。另外,”黑皮从那个硬骨头俘虏的贴身内衣缝里,抠出一小块半个指甲盖大小、薄如蝉翼的银片,上面似乎有极细微的刻痕,“这个。”
陈野接过银片,对着光仔细看了看。刻痕太细,看不清,但他小心地用手指摸了摸,脸色微微一变。这触感……和当初在“圣火之国”那个灰袍法师身上搜到的金属板边缘的某些纹路,极其相似!
“又是‘圣火之国’的杂碎?”陈野眼神冰冷,“他们手伸得够长啊,京城外都敢设伏。”
“未必全是。”黑皮低声道,“这些人配合娴熟,熟悉地形,肯定有本地人策应接应。而且时机选得这么准,咱们离京返程的路线、时间,怕是有人泄露了。”
陈野沉默片刻,看着地上那些俘虏,又看了看手里那片薄银。
“有意思。”他忽然笑了,笑容里带着刺骨的寒意,“朝里有人看不惯我,海外有人恨我入骨。这两拨人,说不定还勾搭到一块儿了。这趟回家路,还真是惊喜连连。”
他转身,对刘明远道:“老刘,给受伤的兄弟包扎,原地休整两刻钟。这些俘虏,捆结实了,堵上嘴,塞后面车里。死了的,挖坑埋了,标记好位置,回头让地方官府来收尸。”
他又看向黑皮:“老黑,派两个机灵的兄弟,换上这些死人的衣服,装作溃兵,往他们可能逃跑的方向追一段,看看有没有接应的人,或者留下什么痕迹。咱们按原计划,继续走,但速度放慢点,看看还有没有‘惊喜’。”
处理完这些,陈野重新爬上车辕,拍了拍身上的灰土。冬日的冷风吹过,带着淡淡的血腥味和未散尽的刺鼻烟味。
“公爷,您没事吧?”刘明远关切地问。
“没事。”陈野吐了口气,重新摸出根草茎叼上,“就是觉得,这‘粪勺’掏的坑越来越大,惦记坑里东西的豺狗,也越来越多了。挺好,热闹。”
车队再次启程,速度慢了许多,护卫们更加警惕。后半程的路,再没有伏击出现,平静得有些诡异。
几日后,云州港在望。得到消息的苏芽早带人在码头等候。看到车队带着伤、带着俘虏回来,苏芽脸色一紧,快步迎上。
“公爷,这是……”
“路上碰到几只野狗,顺手收拾了。”陈野跳下车,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膀,“家里没事吧?”
“一切安好。”苏芽松了口气,目光扫过那些被押下来的俘虏,以及马车上没洗掉的血迹,“沈先生和徐先生的试验,昨天有了大突破。‘冷淬法’在小高炉上试成了,炼出的铁锭硬度和韧性都远超以往!徐先生那边,对‘爆炎晶尘’的稳定化也有了眉目,初步合成了两种相对安全的混合药剂,正在测试威力。”
“哦?”陈野眼睛一亮,“好事!走,去看看!”
他暂时把路上的惊险抛在脑后,兴致勃勃地要去瞧新成果。刚走出两步,又停下,回头对黑皮道:“老黑,俘虏分开审,尤其是那个身上有银片的,重点关照。我要知道,他们到底是谁的人,怎么知道咱们行踪的,还有没有后手。”
“明白。”黑皮点头,眼神凌厉。
陈野又对苏芽道:“小芽子,通知矿场和护卫队,警戒级别提到最高。码头、仓库、沈括他们搞研究的地方,加双岗。生面孔,一律严查。”
“是。”苏芽应下,看着陈野风尘仆仆却依旧挺直的背影,犹豫了一下,轻声问,“公爷,京城……顺利吗?”
陈野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声音带着点笑意:“顺利。锅架起来了,柴火也有了。接下来,就看咱们怎么把这锅水烧开,把那些敢伸爪子的王八,都煮熟了。”
他大步朝着矿场方向走去,皮围裙在寒风中微微摆动。
码头上的风吹过,带着海水的咸腥和远处矿场隐约的叮当声。苏芽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那些被押走的俘虏,眉头微蹙,转身去安排防卫事宜。
云州港依旧忙碌,但平静的海面下,暗流似乎更加汹涌了。而归来的陈野,手中那把“粪勺”,在清理完路上的污泥后,又将探向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