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错误。”
“清理完成前……”
“请勿离开。”
清洁工平板无波的声音在死寂的、褪色的祠堂里回荡,像冰冷的金属片刮过玻璃。那标准化的微笑焊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空洞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活气,只有机械执行指令的麻木。
日期错误?
林深跪在冰冷的地上,大脑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诡异插曲而短暂宕机。他修改了“源”,抹去了“柒”,换来的不是解脱,而是一句“日期错误”?还有这个……清理?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地面。清洁工手中的拖把正一遍遍擦拭着祖父喷出的那滩粘稠黑液,浑浊的污水混合着墨黑,在地面上洇开更大片肮脏的痕迹,非但没有擦干净,反而让那片区域变得更加污浊不堪。
这根本不是清理!
这像是……某种拙劣的维持?或者说……敷衍?
就在他愣神的这片刻功夫——
“嘀嗒。”
一声极轻微、却清晰无比的水滴声,突兀地响起。
不是来自清洁工的水桶。
而是来自……跪在前方的大姐林薇!
林深猛地抬头看去。
只见林薇背上,那原本只是缓缓渗出血珠的空白处(那里本该有一个“柒”字),此刻,那猩红的血珠已经汇聚成了更大的一滴,正不受控制地、沿着她僵硬的脊背曲线——
滚落下来。
砸在下方的青石板上。
绽开一小朵刺目的、猩红的……
梅花。
“嘀嗒。”
又一声。
这一次,来自二叔。他背上某个笔画缺失的部分,同样开始渗出更大的血珠,滚落。
“嘀嗒。”
“嘀嗒。”
……
如同某种恐怖的信号被触发,跪着的家人背上,所有那些因为“无柒”而变得空白或残缺的地方,都开始加速渗出鲜血!
一滴,两滴……很快变成细小的血流!
猩红的血液与他们灰白色的衣服、与这褪色的祠堂形成了极端刺眼的对比!
他们依旧跪得笔直,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墨黑,但他们的身体却像破损的容器,正在无声地、加速地流淌出生命的液体!
那清洁工仿佛完全没有看到这骇人的景象,依旧专注地、一下下地擦拭着地面上那滩永远擦不净的黑液,嘴里用那平板的声音机械地重复着:“清理中……请稍候……日期错误……”
清理?
他清理的是什么?
他真正在做的,分明是对这正在发生的恐怖视而不见!是用一种荒谬的、徒劳的行为,掩盖那更深层次的“错误”!
而那句“请勿离开”……
林深猛地扭头看向祠堂大门。
门依旧敞开着,门外不再是回廊,也不是庭院,而是……一片浓郁的、不断蠕动翻滚的——
墨黑色虚空!
那虚空仿佛有生命般,正在缓慢地、却不可抗拒地向着祠堂内部侵蚀、挤压!
他所处的这个祠堂,就像怒海狂涛中唯一尚未沉没的救生艇,正在被无尽的墨黑吞噬!
根本无路可逃!
“日期错误……清理中……请勿离开……”清洁工的声音如同催命符,在鲜血滴答的背景音中,显得愈发诡异。
林深的心脏疯狂跳动,几乎要炸开胸膛。
错误……错误……
祖父最后指向他掌心的手指,那句破碎的“源即日”……
原始日期。
但他修改的方向……错了?
“无柒”……抹除“七”……为什么是错误?
难道……难道“柒”本身,并不是诅咒的核心?或者说,不完全是?
一个更加疯狂、更加匪夷所思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他混乱的脑海!
林家……祖父……循环的噩梦……催婚催生……香火……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猛地碰撞在一起!
难道这诅咒的核心,这“源”,并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死亡日期标记?!
而是……某种更本质的、关于林家血脉延续的……某种契约?!某种必须被履行的……规则?!
“柒”……七月……或许只是一个触发点?一个……最后期限?
而“无柒”——抹除“七”——并不意味着契约解除,反而可能意味着……违约?!意味着某种更可怕的惩罚的降临?!
所以这些血……所以这“日期错误”的警告……所以这个徒劳“清理”的清洁工……
都是在处理这次“违约”?!
那本意识中看到的青铜祖历……那本承载着契约的祖历……
修改它!必须真正修改它!不是抹除,而是……履行?还是……彻底撕毁?!
怎么修改?!用什么修改?!
笔已经碎了!
他还有什么?!
林深的目光猛地落在自己刚刚被“写入”了“无柒”二字、此刻却空空如也的左手掌心。
那里,皮肤之下,似乎还残留着那冰冷墨汁融入时的灼痛和异样感。
一个近乎自毁的、疯狂的念头,如同藤蔓般死死缠住了他的心脏!
既然那墨汁可以融入掌心,可以被引导去“修改”……
既然这身体,这血脉,也是“源”的一部分……
那……
他猛地抬起眼,看向那些正在不断淌血的家人,看向他们背上那些空白和残缺处。
然后,他看向了那个依旧在徒劳擦拭地面的清洁工,看向了清洁工脚边那桶……浑浊的、混合着墨黑和污水的……
脏水!
就是它了!
没有笔,没有墨!
那就用这“清理”出来的污秽!用这混合着诅咒之“墨”和现实之“水”的东西!
用它作为新的“墨”!
用他的身体,他的血脉,作为新的“笔”!
去写下真正的……修改!
哪怕这可能让他万劫不复!
他眼中爆发出一种歇斯底里的、绝望到极致的光芒,猛地从地上爬起,如同扑向猎物的饿狼,冲向那个清洁工!
清洁工似乎毫无察觉,依旧重复着擦拭的动作。
林深一把抢过了他手中的——
拖把!
那拖把的布条早已被墨黑色的污水浸透,湿漉漉、沉甸甸、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你!你干什么?!清理尚未完成!日期错误!”清洁工第一次有了反应,他抬起空洞的眼睛,看向林深,脸上那标准的微笑依旧挂着,但语气里多了一丝程序化的焦急。
林深根本不理他!
他双手死死抓着那肮脏不堪的拖把,像是抓着一杆巨大的、污秽的毛笔!
然后,他猛地转身,面对着那些跪着的、正在淌血的家人!
没有犹豫!
他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用尽全身的力气,挥舞着那沉甸甸、湿漉漉的拖把,朝着离他最近的大姐林薇的背上——
那一片空白、正不断渗出血迹的地方——
狠狠地……
“涂”了上去!
肮脏的、混合着墨黑和污水的布条,重重地拍打在林薇的背上!
噗嗤!
一声沉闷的、令人极度不适的声响!
那污秽的液体瞬间浸透了灰白的衣料,与那渗出的猩红鲜血混合在一起,变成一种更加肮脏、更加不祥的……暗红近黑的颜色!
“呃啊——!”一直麻木跪拜的林薇,身体猛地剧烈抽搐起来,喉咙里发出了尖锐至极的、仿佛承受着极致痛苦的惨叫!
她背上那被“涂抹”的地方,衣物下的皮肤仿佛被强酸腐蚀,发出“嗤嗤”的轻响,一股白烟冒出!
但与此同时!
那空白处,那被污秽拖把涂抹过的地方,那些暗红近黑的液体,竟然开始……自行蠕动、凝聚!
仿佛有生命般,
挣扎着、
扭曲着、
勾勒出了一个……
全新的、
无法辨认的、
由污血、墨迹和诅咒组成的——
怪异符号!
不像汉字,不像数字,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充斥着混乱和痛苦气息的标记!
“错误!严重错误!清理!立刻清理!”清洁工发出了尖锐的、失真的电子音般的声音,猛地朝林深扑来,试图抢夺拖把!
但林深已经彻底疯了!
他猛地推开清洁工,挥舞着滴淌着污液的拖把,如同一个癫狂的艺术家,又像一个毁灭一切的恶魔,扑向第二个家人——二叔!
“嗬!!!”二叔在他靠近的瞬间,身体也剧烈颤抖起来,仿佛感知到了极大的恐怖!
拖把再次狠狠“涂”了上去!
又一个痛苦的惨叫声中,又一个扭曲的、污秽的怪异符号在二叔背上生成!
然后是三婶!是父亲!是其他所有跪着的家人!
林深如同旋风般在人群中穿梭,手中的拖把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和一个新的、扭曲符号的诞生!
祠堂彻底变成了一个血腥、污秽、充满痛苦嚎叫的炼狱!
那些刚刚生成的怪异符号,在家人淌血的背上扭曲蠕动,散发出暗红的光芒,彼此之间似乎产生了某种诡异的联系,像是一个正在成型的、全新的、更加邪恶的阵法!
清洁工徒劳地试图阻止,一次次被林深推开,嘴里只会重复着“错误!清理!”他的身体开始变得闪烁不定,像是信号不良的全息投影。
而那原本缓慢侵蚀祠堂的墨黑色虚空,仿佛被这疯狂的举动激怒,加速翻涌起来,如同巨大的黑色海啸,朝着祠堂内部狠狠拍下!
就在那墨黑色虚空即将彻底吞噬一切的前一秒!
林深完成了最后一“笔”!
他将那已经破烂不堪、滴着最后几滴污液的拖把,狠狠地……扔向了那本悬浮于他意识深处的、正在疯狂翻动的——
青铜祖历!
扔向了那本承载着林家古老契约的——
根源!
“以血……以秽……以这无尽循环的痛苦!”林深站在尸山血海般的祠堂中央,对着那本无形的祖历,发出了最终极的、诅咒般的咆哮,“改写它!!!”
拖把消失在翻涌的墨色虚空之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
然后——
那本青铜祖历,猛地合拢!
发出一声震彻整个意识空间的、
巨大的、
如同青铜巨钟被敲响的——
嗡鸣!
祖历封面上,那些蠕动着的墨迹,疯狂地扭曲、重组,最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由污血和墨迹混合而成的——
和林深在家人背上涂写出的那些符号,一模一样的——
怪异标记!
现实中的祠堂。
那翻涌拍下的墨黑色虚空,在接触到祠堂边缘的瞬间——
骤然凝固。
然后,如同退潮般,迅速向后收缩、消散。
露出了祠堂外……正常的、熟悉的……
林家老宅的回廊和庭院景象!
天光……竟然亮了?是一种正常的、清晨的灰白色光线。
而那不断从家人背上渗出的鲜血,也骤然停止。
他们背上那些新出现的、扭曲的怪异符号,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如同烧红的烙铁冷却,最终变成了一个个丑陋的、深可见肉的……
疤痕。
深深地烙印在了他们的皮肉之上。
他们的惨叫声停止了,身体不再颤抖,重新变得僵直,眼神中的墨黑色缓缓褪去……
但露出的,不再是空洞。
而是一种……极致的、仿佛经历了无尽轮回痛苦的……
疲惫。
和茫然。
噗通。
噗通。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无力地瘫软倒地,昏迷过去。
整个祠堂,只剩下浓烈的血腥味、污水的臭味和一片狼藉。
那个清洁工,在虚空褪去的瞬间,就如同被擦掉的粉笔迹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林深独自站在祠堂中央,站在横七竖八昏迷的家人中间,站在血污和秽物之中。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却仿佛承载了整个世界重量的双手。
结束了?
就这样……结束了?
他用这种疯狂而亵渎的方式……强行“改写”了那古老的契约?
用痛苦和污秽,覆盖了旧的规则?
那新的规则……又是什么?那些烙印在家人背上的疤痕符号……代表着什么?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循环……似乎……停止了。
一种难以形容的巨大虚脱感席卷而来,他眼前一黑,向前栽倒。
在意识彻底陷入黑暗的前一秒。
他似乎听到……
很远的地方……
传来了一声……
清脆的、
温暖的、
充满了生机活力的……
婴儿啼哭。
……
……
几个月后。
林深坐在一间阳光明媚的办公室里,对面坐着精神矍铄的陈教授。窗明几净,窗外是车水马龙的现代都市,充满了鲜活的气息。
“……看来恢复得很好,林先生。焦虑症状基本消失了,那些……呃……应激性的幻觉也没有再出现。”陈教授看着手里的评估报告,语气欣慰,“看来充分的休息和远离压力源,确实是最好的良药。”
林深微微笑了笑,笑容有些淡,眼底深处藏着一丝无法言说的疲惫:“谢谢您,陈教授。”
“老宅那边……”
“都处理好了。”林深打断他,语气平静,“家人身体都没什么大碍,只是需要静养。老宅……我打算请专业的团队重新修缮一下,以后或许会开放一部分做民俗展览。”
他语气自然,听不出任何异常。
“那就好,那就好。”陈教授点点头,似乎也松了口气,“那场车祸真是万幸,高警官也恢复得不错,只是调去了文职。说起来,那天在医院,我好像还产生了点幻觉,真是年纪大了……”
林深保持着得体的微笑,没有接话。
又闲聊了几句,他起身告辞。
走出医院大楼,温暖的阳光洒在身上,他却感觉不到太多暖意。
他坐进车里,却没有立刻发动。
而是缓缓地摊开了自己的左手掌心。
阳光照射下,掌心的皮肤纹理清晰。
看起来,什么都没有。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
当某一种特定角度的光线照射时,当他的情绪剧烈波动时……
那掌心之下,
会隐隐浮现出……
一个极淡极淡的、
由无数细微疤痕组成的、
扭曲的、
无法被任何现有文字解读的——
怪异符号。
和老家祠堂里,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