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墨点极小,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心底惊起骇浪。
不是梦。
或者说,那场噩梦的触须,已经悄无声息地探入了他的现实。
他死死盯着那点乌黑,鼻尖仿佛又萦绕起梦中那冷冽的墨臭。书房里恒温的空气中,似乎也多了一丝若有似无的、老宅特有的陈旧气息。
他猛地伸手,想要抓起那张便签纸揉碎,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纸面的瞬间僵住。
他怕。
怕触碰到那墨点时,会再次感受到梦中那种冰冷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黏腻。
更怕这墨点之下,会突然浮现出别的什么——比如,一个未写完的“柒”,或者更完整的……日期。
他触电般缩回手,呼吸变得粗重。目光不受控制地扫向书桌上其他东西。
钢笔静静躺着,笔尖还残留着墨痕。文件,电脑,装饰用的水晶摆件……一切看似正常。
可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如同附骨之疽,紧紧黏着他。仿佛这间他熟悉的、掌控一切的书房,每一个角落都潜藏着看不见的眼睛,正冷漠地记录着他的惊惶。
不能再待在这里。
他需要离开这个房间,需要看到活生生的人,需要确认自己还身处一个逻辑正常、可以被理解的世界。
他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书房,脚步虚浮地穿过铺着柔软地毯的走廊,走向客厅。阳光透过整面墙的落地窗洒进来,明亮得有些刺眼,却驱不散他骨子里的寒意。
管家正在客厅一角,背对着他,用一块雪白的软布,一丝不苟地擦拭着一个古董花瓶。动作专业,专注,一如往常。
看到这个熟悉的、代表着秩序与正常的背影,林深紧绷的神经稍微松懈了一丝。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刚才……”他开口,声音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我书房里的钢笔,是你动过吗?”
管家擦拭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转身都没有,只是微微侧过头,露出小半张平静无波的脸。
“先生,我从未动过您书房的任何文具。”他的声音平稳得像一条直线,“您的书房,未经允许,我不会进入内部整理,这是您定下的规矩。”
规矩。
这两个字像针一样,轻轻刺了林深一下。林家的规矩,祖父的规矩……
他压下心头翻涌的不适,强迫自己转移话题,试图抓住一点现实的浮木。
“今晚的家宴……”他顿了顿,像是在寻求某种确认,“老宅那边,都准备好了?有哪些人会到?”
管家终于停下了擦拭的动作。他缓缓地、完全转过身来,面对着林深。
他的脸上依旧带着职业化的、无可挑剔的恭敬表情。但不知是不是光线角度问题,林深觉得他那双总是低垂掩饰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东西。
像是……某种冰冷的了然。
“一切都已遵照老夫人生前的惯例准备妥当,先生。”管家微微躬身,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所有留在本家的成员,都会准时出席。”
所有成员。准时出席。
和梦里一样……
林深的指尖微微发凉。
管家仿佛没有察觉他的异样,继续用那种平稳无波的语调汇报:“菜单核对过了,是您小时候喜欢的几样菜色。祠堂下午也已经提前清扫供奉完毕,只等晚宴后……”
“祠堂”两个字,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捅开了林深记忆的闸门。
——阴暗的烛光,冰冷的青砖,整齐跪拜的背影,背上血红的日期,还有那些缓缓转过来的、墨黑的眼眶!
画面汹涌而至,带着几乎令人呕吐的窒息感。
林深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撞到了身后的沙发靠背。
管家的话语适时地停住了。他微微抬眼看着林深,那眼神平静得可怕,仿佛刚才提及祠堂只是最寻常不过的安排,而非一把戳入心脏的冰锥。
“先生?”管家适时地表达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您脸色不太好,是否需要再休息一下?或者我让厨房给您准备一点安神的汤饮?”
林深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看着管家那张平静得过分的脸,一个荒谬而惊悚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
他知道?
他是不是知道那个梦?知道那墨点?知道……祠堂里会发生什么?
这个一直如同背景板一样存在于他生活中的、高效而沉默的管家,此刻在他眼中,突然变得无比陌生,甚至……诡异。
那平稳的语调,那滴水不漏的回答,那看似恭敬却毫无温度的眼神……像极了梦中那些被操控的、执行着冰冷指令的家人!
“……不用。”林深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干涩得厉害。他避开管家的目光,狼狈地转向酒柜,“我……我自己待会儿。”
他需要酒精,需要强烈的刺激来麻痹几乎要崩溃的神经。
“好的,先生。”管家再次微微躬身,没有丝毫迟疑或探究,重新转回身,拿起那块雪白的软布,继续一丝不苟地擦拭那个光可鉴人的花瓶。
仿佛刚才短暂的对话从未发生。
林深背对着他,手指颤抖地打开酒柜,胡乱抓起一瓶威士忌,甚至没看年份标签,直接拔开瓶塞,对着瓶口狠狠灌了一口。
烈酒灼烧着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辛辣的暖意,却丝毫无法驱散那彻骨的寒冷。
他靠在冰冷的酒柜上,听着身后那极其轻微、却有规律的布料摩擦瓷器的声音。
笃……笃……
那声音,不知怎的,竟然慢慢和他梦中那持续的、冰冷的叩门声重叠了起来。
他猛地闭上眼,又是一大口烈酒灌下。
胃里翻江倒海。
今晚的家宴。
祠堂。
所有成员。
准时出席。
每一个词,都像是一块冰冷的巨石,垒砌在他通往某个既定结局的道路上。
而他掌心那早已消失的“柒”字,又开始隐隐发烫。
他睁开眼,目光绝望地扫过窗外明媚却虚假的阳光,最终落在酒柜玻璃门上,映出的那个自己惊慌失措、狼狈不堪的倒影。
以及倒影身后,那个依旧在耐心地、一遍遍擦拭着花瓶的、沉默的管家背影。
那背影,在明亮的阳光下,轮廓似乎模糊了一瞬。
像墨迹遇水,即将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