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云:
英雄义气重如山,肯把仇雠一笑还。
纵虎归山非失策,离间妙计破凶顽。
金银不是酬功物,疑窦丛生骨肉寒。
且看独龙云雾起,自毁长城在此间。
话说那“铁棒”栾廷玉,在落魂谷中力竭被擒,五花大绑,被鲁智深、杨志、秦明三员虎将押解着,一路推推搡搡,带回了二龙山大营。
此时天色已晚,营中刁斗森严,火光通明。
栾廷玉这一路之上,心中已是万念俱灰。
他深知那“霹雳火”秦明与自己有宿怨,当年自己设下绊马索擒了秦明,让其颜面扫地。
如今风水轮流转,自己落到了二龙山手里,且不说那杀人不眨眼的武松,单是秦明这一关,恐怕就过不去。
“罢了!大丈夫死则死耳,岂能摇尾乞怜!”栾廷玉把心一横,昂首挺胸,虽然发髻散乱,战袍破碎,满脸血污,却依旧不失一条好汉的威风。
不一时,众人来到中军大帐。
秦明一步跨入,对着帅位上的武松高声喝道:“主公!幸不辱命!这栾廷玉老匹夫,被俺们抓回来了!请主公发落,是杀是剐,全凭主公一句话!”
鲁智深也把禅杖往地上一顿,震得地面嗡嗡作响:“哥哥!这厮武艺倒是不赖,洒家和杨制使、秦兄弟三人联手,才堪堪将他拿下。是个硬茬子!”
武松端坐在虎皮帅椅之上,目光如电,透过摇曳的烛火,落在了阶下挺立不跪的栾廷玉身上。
只见此人虽身陷囹圄,却目光炯炯,毫无惧色,果然是一员难得的虎将。
武松心中暗赞,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缓缓站起身来,一步步走下帅阶。
周围的刀斧手见状,纷纷握紧了兵刃,以为主公要亲自斩杀敌将。
秦明更是眼中凶光一闪,手已经摸向了腰间的佩刀。
谁知,武松走到栾廷玉面前,并未拔刀,而是眉头一皱,对着左右亲兵厉声喝道:“混账!谁让你们这般对待栾教师的?”
这一声断喝,把众人都给喊懵了。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武松已然伸出双手,亲自解开了栾廷玉身上的绳索。
他动作轻柔,毫无防备之意,仿佛眼前站着的不是敌军大将,而是一位久别重逢的故友。
“栾教师,手下人不懂规矩,让你受委屈了。”武松解开绳索,甚至还伸手替栾廷玉掸了掸肩头的尘土,语气诚恳,如沐春风。
栾廷玉彻底愣住了。
他想过会被严刑拷打,想过会被当众羞辱,甚至想过被千刀万剐,唯独没想到,这名为“煞星”的武松,竟会对自己如此礼遇。
“武寨主……你这是何意?”栾廷玉活动了一下被捆得发麻的手腕,警惕地退后半步,“要杀便杀,何必假惺惺作态?我栾廷玉技不如人,中了你们的奸计,死而无怨!但若想让我投降,那是做梦!”
“哈哈哈哈!”武松仰天大笑,一把拉住栾廷玉的手腕,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径直往帅案边的客座上拉去。
“栾教师言重了!胜败乃兵家常事。今日之战,非是你武艺不精,实乃我以有心算无心,胜之不武。若论真本事,你能在秦明、鲁达、杨志三位万人敌的围攻下支撑良久,放眼天下,能有几人?武松平生最敬英雄,似栾教师这等豪杰,我岂忍加害?”
说罢,武松按着栾廷玉坐下,又大声吩咐道:“来人!看茶!设宴!我要与栾教师把酒言欢!”
此时,秦明在一旁有些沉不住气了,大眼珠子一瞪,急道:“主公!这厮可是那祝家庄的死硬分子,当年还……还阴过末将!怎能如此便宜了他?”
武松转过身,看着秦明,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秦兄弟,你还记着当年的仇?”
秦明哼哧了两声,脖子一梗:“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敢忘!当年若不是这厮,俺怎么会落得那般田地?”
“错!”武松猛地一挥手,打断了秦明的话,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秦兄弟,你是个直性子,今日咱们就把话说明白。当年你在独龙岗被擒,那是谁的过错?”
“是……是这栾廷玉……”秦明有些底气不足。
“非也!”武松声音提高了几分,“两军交战,各为其主。栾廷玉身为祝家庄教师,设伏抓你,那是他的职责所在,那是他兵法高明!这叫‘各凭本事’,算什么私仇?”
武松走到秦明面前,语重心长地说道:“真正的罪魁祸首,是那瞎指挥的宋江!他不识地利,不明敌情,明知独龙冈地形复杂,却不派斥候探路,反而让你一员猛将去盲目冲锋,这不是让你去送死是什么?将帅无能,累死三军!你当年的狼狈,皆是拜宋江所赐,与栾教师何干?!”
这番话,武松在出征前就说过一次,如今当着栾廷玉的面再说出来,分量更是不同。
秦明愣在当场,细细一琢磨,确实是这个理。
当年自己被抓,那是技不如人加上指挥失误;而后来全家被杀,那是宋江为了逼自己落草用的毒计。
算起来,栾廷玉只是个执行者,甚至还是个值得敬佩的对手。
一旁的栾廷玉听了这话,心中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原以为武松会为了拉拢秦明而杀了自己,或者为了拉拢自己而打压秦明。
却没想到,武松竟然站在一个公正、宏大的角度,一语道破了当年的真相,不仅解了秦明的心结,更是变相肯定了他栾廷玉的才华。
这种胸襟,这种气度,比起那只会玩弄权术、阴险狡诈的宋江,简直是云泥之别!
“主公教训得是!”秦明是个爽快人,想通了之后,立刻对着栾廷玉一抱拳,大声道,“栾教师,当年是俺老秦输不起!今日主公把话挑明了,俺也不记恨你了!刚才俺在落魂谷诈败,也是听了主公的令,若是单挑,咱们还没分出胜负呢!”
栾廷玉见秦明如此磊落,心中那最后一点芥蒂也消散了。
他慌忙起身回礼:“秦将军言重了。今日落魂谷一战,二龙山兵强马壮,计谋深远,栾某输得心服口服。”
“好!好!好!”武松大笑三声,拉着二人的手:“这就叫不打不相识!来来来,入席!今夜不谈国事,只谈武艺,只谈义气!”
不多时,酒宴摆下。
武松居中,栾廷玉坐了客座首位,秦明、鲁智深、杨志等作陪。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武松频频举杯,言谈之间,对栾廷玉的武艺、兵法推崇备至,却绝口不提“招降”二字。
这种反常的举动,反而让栾廷玉心中更加不安。
终于,栾廷玉忍不住放下了酒杯,起身对着武松深深一揖,面色凝重地说道:“武寨主,承蒙厚爱,赐酒赐座,礼遇有加。栾某乃是一介武夫,不懂那些弯弯绕绕。寨主若是要杀,栾某引颈就戮;若是要降……栾某深受祝家庄老太公厚恩,食人之禄,忠人之事,万难从命!”
此言一出,满堂寂静。
鲁智深放下了手中的狗腿,杨志握紧了酒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武松身上。
按照常理,此时武松应该拍案而起,或者摔杯为号,将这不识抬举的家伙拖出去砍了。
然而,武松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眼中流露出一丝惋惜,却无半点怒意。
“栾教师,当真是义薄云天。”武松站起身,亲自为栾廷玉斟满了一杯酒:“这世道,忠义二字,最是难得。那祝朝奉虽然为人刻薄,但能得栾教师如此死心塌地,也是他祝家的福分。”
“我武松虽然求贤若渴,但也绝不做那强人所难之事。”武松将酒杯递给栾廷玉,一字一顿地说道:“既如此,我便放你回去!”
“什么?!”
“哥哥!”
“主公不可!”
堂下众将齐齐惊呼。
费了这么大劲,设了这么大的局,好不容易抓住了这条猛虎,怎么能说放就放?
栾廷玉也惊呆了,手中的酒杯微微颤抖:“寨主……你莫不是在戏耍栾某?”
“戏耍?”武松淡然一笑,“我武松一口唾沫一颗钉,从不打诳语。既然栾教师不愿留,我若强留,岂不坏了江湖义气?你这便走吧,我不杀你。”
说罢,武松大手一挥:“来人!将栾教师的兵器、战马取来!另外……”武松顿了顿,目光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栾教师也是个体面人,此番兵败被俘,虽然非战之罪,但回去之后免不了要上下打点。来人,去库房取黄金百两,白银千两,锦缎十匹,赠予栾教师,权当是压惊的盘缠!”
“这……”众将彻底懵了。
放人也就罢了,怎么还送钱?而且送这么多?这哪里是放俘虏,简直是送亲戚啊!
栾廷玉更是如在梦中。
他看着那一盘盘端上来的黄白之物,只觉得烫手无比。
“寨主,这……这如何使得?败军之将,怎敢受此重赏?”
“拿着!”武松不由分说,将托盘推到栾廷玉面前,“这是我敬重栾教师的为人,与战事无关。栾教师若是不收,就是看不起我武松!”
话说到这份上,栾廷玉若是再推辞,就显得矫情了。
他眼眶微红,心中五味杂陈。
相比于祝家庄祝彪的抛弃、祝龙的无能、祝朝奉的多疑,眼前这位二龙山寨主,才是真正的英雄豪杰,明主之姿啊!
“武寨主……”栾廷玉噗通一声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大恩不言谢!今日不杀之恩,赠金之义,栾某铭记五内!日后沙场再见,栾某……栾某定当退避三舍,以报大德!”
武松扶起栾廷玉,拍了拍他的后背:“去吧,趁着天色未明,路上小心。”
……
山门大开。
栾廷玉骑着失而复得的乌骓马,马鞍旁挂着沉甸甸的金银包裹,手中提着熟铜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二龙山大寨。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一直憋着一肚子火的秦明终于忍不住了。
“主公!这也太便宜那厮了!咱们损兵折将,好不容易把他抓来,不仅放了,还送他那么多金银!这……这叫什么事啊?这不是放虎归山吗?”
鲁智深也挠着头道:“是啊哥哥,那栾廷玉本事不小,放回去岂不是又成了咱们的劲敌?”
武松站在寨墙之上,夜风吹动他的披风,猎猎作响。
他看着栾廷玉消失的方向,嘴角的笑意渐渐变得冰冷而深邃。
“放虎归山?”武松冷笑一声:“诸位兄弟,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杀一个栾廷玉容易,不过是手起刀落的事。但这独龙冈祝家庄,若是没有内乱,那就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我们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攻破?”
闻焕章此时已摇着羽扇走了过来,眼中满是钦佩之色:“主公此计,可是名为‘反间’?”
“正是!”武松转过身,目光如炬,扫视众将:“你们想想,那祝朝奉是个什么样的人?多疑!吝啬!刻薄!那祝彪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嫉贤妒能!推卸责任!”
“今日落魂谷一战,那祝彪抛弃师父独自逃命。如今栾廷玉不仅毫发无伤地回去了,还带回了我的战马、兵器,甚至还有百两黄金、千两白银!”武松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试问,如果你是祝朝奉,你会怎么想?”
秦明是个直肠子,想也不想就说道:“俺肯定想,这家伙是不是投降了?是不是拿了二龙山的好处,回来当内奸的?”
“着啊!”武松一拍大腿,“连秦兄弟都能想到,那生性多疑的祝朝奉岂能想不到?”
“栾廷玉若是死了,他就是祝家庄的忠烈,祝朝奉还得给他立牌坊。可他活着回去了,而且是‘风光’地回去了,那他在祝朝奉眼里,就不是教师,而是……叛徒!是内奸!是二龙山安插在祝家庄的一把尖刀!”
“那些金银,不是盘缠,是催命符!那些礼遇,不是义气,是离间计!”武松望着远处的独龙冈,仿佛已经看到了那里即将燃起的冲天大火。
“栾廷玉越是忠心,越是想要辩解,祝家父子就越会怀疑。等到他们互相猜忌、自相残杀的时候,就是我们不费吹灰之力,踏平祝家庄的时候!”
“而且……”武松顿了顿,语气中透出一丝自信,“我有预感,这栾廷玉,迟早还是会回来的。等到他被祝家庄伤透了心,走投无路的时候,他就会知道,这天下之大,只有我二龙山,才是他真正的归宿!”
众将听完,一个个目瞪口呆,随即便是深深的折服。
“主公神算!我等不及也!”秦明更是抹了一把冷汗:“乖乖,幸亏俺是主公的兄弟,不是敌人。这招‘杀人不见血’,比俺那狼牙棒可狠多了!”
武松微微一笑:“传令下去!全军休整,外松内紧。咱们就等着看独龙冈上的这场好戏吧!”
正是:金银赠予非恩义,疑心生处是杀机。且看忠良遭陷害,猛虎终得啸山林。
欲知栾廷玉回到祝家庄后,将会面临怎样的猜忌与凶险?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