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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

丙班的学舍里,鼾声此起彼伏,像是夏夜池塘里的蛙鸣,一声接着一声,一声高过一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那是汗臭、劣质酒水发酵的酸气,还有书本受潮后散发出的霉味混杂在一起的味道。

油灯的火苗,被窗缝里钻进来的夜风吹得忽明忽灭,将墙壁上的人影拉扯得张牙舞爪。

陈猛就坐在自己的书案前。

他面前,那张通体漆黑的帖子,在摇曳的灯火下,反射着一种幽冷不明的光。帖子的材质坚硬,触手冰凉,与他粗糙的指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帖子上那个用烫金工艺烙印出的篆体“宋”字,像是一只闭合的眼睛,在暗中窥伺着他。

他用手指在那冰凉的帖面上摩挲了几个来回,感受着那坚硬的质感和上面篆字的轮廓。

他没有起身去翻找什么体面的衣裳,也没有花时间去揣测这深夜邀约背后的种种可能。

他只是将那张黑帖小心地折好,贴身放入怀中。

然后,他站起身,凳子与地面摩擦,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声。在这满屋的鼾声交响中,这声音微不可闻。

他走到门边,伸手拉开木门。

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没有回头,身形一闪,便融入了门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只留下一屋子的酣睡与梦呓。

学舍外的夜风,比屋里要清爽许多,也带着山间独有的凉意。

风吹过他那身已经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布衫,衣袂微微摆动。

他没有选择走书院里铺着青石板的大路,那里每隔一段距离就有巡夜的更夫。他拐了个弯,熟门熟路地踏上了一条通往后山的、鲜有人行的小径。

这条路他白日里为了锻炼身体,走过数次,对路上的每一块石头,每一处转角都了然于胸。

借着天边零落的星光和一弯浅浅的月牙,他能勉强辨认出脚下的路径。

他的脚步很轻,踩在松软的泥土和枯叶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整个人就像是一道在林间穿行的影子,悄无声息,与周遭的黑暗融为了一体。

通往后山的路径崎岖不平,两旁的树影在夜风中摇曳,张牙舞爪,投下大片大片扭曲的黑影,像是蛰伏在暗处的鬼魅。

周遭一片寂静,只有风声和虫鸣。

陈猛的呼吸平缓而悠长,每一步的距离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一般,均匀而稳定。

忽然,在他左前方约莫五十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枯枝断裂的轻响。

那是一只夜行的野兔,受惊之下窜入了更深的草丛。

他的脚步没有半分停顿,呼吸的节奏也没有丝毫改变,但那一瞬间,他背部的肌肉却绷紧了一瞬,整个人蓄势待发,像一张拉满的弓。

随即,那股紧绷感又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又往前走了百余步,头顶高处的树冠里,传来一阵翅膀扑棱的声音,一只夜鸟被他无声的脚步惊起,仓惶地飞向了远方。

他的身体比他的思绪更快地捕捉到这些细微的动静,并作出了最本能的反应。

这是一种长年累月在生死边缘打熬出来的警觉,已经刻进了他的骨子里。

终于,一片密不透风的竹林出现在前方。

风穿过竹林,卷起一阵阵如同潮水般的“沙沙”声。

一座孤零零的竹亭,就建在这片竹林前的山腰峭壁之上,三面悬空,仿佛随时都会乘风而去。

亭中,一盏孤灯如豆,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将一道苍老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地上。

那人正俯身在石桌上,似乎在专注地书写着什么,对亭外的来客毫无察觉。

陈猛放缓了脚步,一步一步,沉稳地走上通往竹亭的石阶。

走近了,他才看清。

亭中的老人,正是青竹书院的山长,宋濂。

只是此刻的宋濂,并未穿着他白日里那身代表山长身份的、工序繁复的宽大儒袍,而是换上了一身寻常的深色布衣,头发用一根木簪简单地束在脑后。这副打扮,让他褪去了白日里高高在上的威严,更像一个隐居在山野间的闲散老者。

石桌上铺着一张宣纸,他手腕沉稳,正用一支狼毫笔在纸上游走。

笔走龙蛇,墨迹淋漓。

陈猛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站在亭外,等着他。

直到宋濂写完最后一笔,缓缓收锋,将那支沾满墨汁的狼毫搁在砚台之上,他才仿佛舒了一口气。

“山中的笋,要配上去年冬日里埋下的火腿,炖出的汤才够鲜美。”

宋濂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头,只是看着自己刚写完的字,说了一句与眼前情景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在寂静的山亭中回荡。

亭内,只有笔墨的清香,和山野间草木潮湿的气息。

陈猛没有去接这句话。

他迈步走进亭中,在距离石桌三步远的地方站定,对着宋濂那略显佝偻的背影,依足了晚辈的礼数,躬身行了一个长揖。

“学生陈猛,拜见山长。”

他的声音不高,吐字清晰,在这被风声与竹涛包裹的亭子里,却异常清楚。

宋濂的身子动了动,他缓缓地转过身来。

他没有去看陈猛,而是伸出枯瘦的手指,指了指石桌上那张墨迹未干的宣纸。

纸上,只有一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名”。

宋濂的视线落在那字上,开口问道,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这首《破阵子》,为你换来了天大的名声。在你看来,‘名’为何物?”

这是他见到陈猛后,问的第一个问题。

问题来得直接,没有半句铺垫。

陈猛的视线也落在了那个“名”字上,墨汁尚未完全干透,在灯火下泛着湿润的光泽。

他没有像寻常书生那样引经据典,也没有长篇大论地去阐述自己的见解。

他的回答,一如既往地简单,直接,带着一股子泥土的质朴气息。

“名是敲门砖,也是催命符。”

他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

“砖头能砸开门,也能砸了自己的脚。”

话音落下,竹亭里陷入了一片更深的寂静,只剩下风过竹林的“沙沙”声。

宋濂那双总是半睁半闭的眼皮,几不可查地抬了一下。

他那双向来如同古井般波澜不惊的浑浊眼珠里,第一次有了一丝清晰的波动。他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年轻人。

青衫依旧,身形挺拔如松,站在那里,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

这不像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人能说出的话。

更不像是一个被他们这些文人视作粗鄙的武夫,所能拥有的见识。

敲门砖。

催命符。

砸开门,砸了自己的脚。

何其通俗,又何其透彻。

宋濂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看不出表情的变化。他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一个认可的音节。

他重复着陈猛话里的那三个字,声音里多了一丝说不清的意味。

“催命符……”

他抬起头,这一次,他的视线终于落在了陈猛的身上。

“说得好。”

“李家的催命符,已经快要送到你门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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