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九点,师医院的小会议室里坐满了人。
王振山、丁一鸣、骨科主任,还有几个外科的骨干医生,悉数到场。主位旁边,坐着一个剪着利落短发,穿着一身干净白大褂的女医生。正是魏灵。
她的坐姿很挺拔,腰杆笔直,面前只放了一个笔记本和一支钢笔,眼神锐利,正快速地浏览着许念连夜赶出来的手术方案。
许念和周牧远一前一后地走进来。
“许医生来了,快坐。”王振山热情地招呼着。
魏灵抬起头,目光在许念身上停留了两秒,随即转向她身后的周牧远,嘴角扬起一个爽朗的笑:“周营长,你也来了。”
“嗯。”周牧远点了下头,没多说,就在许念旁边的位置坐了下来,姿势和他平时开作战会议时一模一样,抱着手臂,一副“我只听,不说”的架势。
这小小的互动,让会议室里原本轻松的气氛,多了一丝微妙的变化。几个知道些风言风语的医生,眼神在三人之间飘来飘去。
许念像是没察觉,她坐下后,直接进入主题:“丁副处长,王主任,魏医生,关于侦察连战士陈广的治疗方案,我做了进一步的细化。”
她将手里的几张x光片和画着各种角度、力线的草图铺在桌上。
“我的核心思路是,避免开放性的截骨和内固定。利用关节镜技术处理关节内的创伤,然后进行经皮微创的胫骨高位楔形截骨,最后使用外固定架进行加压和稳定。”
她的话一说完,骨科主任就先皱起了眉。这套方案昨天虽然被王振山力排众议通过了,但其中的技术难点,还是让他心里没底。
“许医生,这个方案确实很新颖。但是,”他指着x光片,“在镜下做截骨,视野只有那么一小块,跟盲人摸象差不多。万一截骨的角度偏了一点,或者深度没控制好,损伤了后面的腘动脉,那后果……”
他的担忧,代表了在场大部分医生的想法。
不等许念回答,魏灵先开口了。她的声音清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果断。
“我同意李主任的看法。”魏灵的目光直视许念,毫不避讳,“这个方案,太理想化了。它把所有的宝都压在了术前的精密计算和术者的个人技术上,缺乏冗余和容错的空间。”
她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更加锐利:“在野战外科的原则里,最可靠的方案才是最好的方案。如果是我来处理,我会选择开放式截骨。虽然创伤大,恢复慢,但视野清晰,操作直接,每一个步骤都看得见摸得着,成功率能保证在百分之九十五以上。而你的方案,理论上很完美,可一旦某个环节出错,失败率就是百分之百。”
这番话,说得在情在理,掷地有声。她没有否定许念,而是从另一个角度,提出了一个更“稳妥”、更符合当前医疗常规的思路。
会议室里,支持魏灵的声音立刻多了起来。
“魏医生说得对,咱们不能为了追求微创,冒这么大的风险。”
“是啊,病人还年轻,万一手术失败,腿就彻底废了。”
王振山脸色有些不好看,他想开口帮许念说话,却被许念用眼神制止了。
许念没有急着反驳,她静静地听着众人的议论,然后才将目光转向魏灵。
“魏医生,你的顾虑我完全理解。野战外科追求的是在极限条件下,最大程度地挽救生命和肢体功能,可靠性和效率是第一位的。”许念先是肯定了对方的观点,随即话锋一转,“但这里是医院,我们有x光机,有无菌手术室,有足够的时间做术前规划。我们追求的,不应该仅仅是‘保住’,而是‘恢复’。”
她拿起一张自己画的图纸:“你担心的视野问题,可以通过c臂x光机实时透视来解决。我设计的截骨位置,完美避开了主要的血管神经束。至于你说的容错率,任何一台外科手术,核心的容错率都在主刀医生手里,而不是方案本身。”
这话说得极有分量,甚至带着一丝傲气。言下之意,只要有我在,这台手术就不会失败。
魏灵的眉毛扬了扬,显然没料到眼前这个看起来比她还年轻的女医生,口气这么大。
“纸上谈兵谁都会。”魏灵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挑战的意味,“许医生,你有实际操作过类似的病例吗?”
“没有。”许念回答得坦然,“任何一项新技术的第一次,都没有先例。”
“那你凭什么保证成功?”魏灵追问,咄咄逼人。
“凭这个。”许念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然后又指了指桌上的图纸,“凭精确到毫米的解剖学知识,凭对生物力学的透彻理解,还凭上百次的模拟推演。魏医生,外科手术不是碰运气,是科学。”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锋,一个代表着实战检验的经验主义,一个代表着引领未来的科学理论。会议室里的空气,仿佛都因为这无声的对峙而变得紧张起来。
一直沉默的周牧远,终于动了。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拿起桌上许念画的那张草图,仔细地看了起来。那上面密密麻麻的线条和数据,他一个都看不懂。但他能看到,每一根线条都清晰有力,每一个数据都标注得一丝不苟。这不像是一张草图,更像是一份已经经过无数次校对的作战地图。
他放下图纸,抬起头,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骨科主任身上,声音低沉:
“病人陈广,是我带过的兵。他入伍五年,三次荣获训练标兵,军事素质全营第一。如果不是这条腿,他现在已经是侦察连的副连长。”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他今年二十八岁,还没结婚。他跟我说,营长,我不想就这么瘸一辈子,我还想回部队,我还想穿军装。如果只是为了‘保住’一条能走路的腿,他半年前就可以在团卫生队做手术了,不用等到现在。”
他的话,让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明白了病人的诉求。他要的不是“差不多就行”,他要的是重返战场的机会。
周牧远最后看向许念,只问了一句:“你有几成把握,让他能回去?”
“九成。”许念回答,没有丝毫犹豫,“只要他能严格执行我制定的康复计划,九成把握,他能恢复到正常训练水平。”
“好。”周牧远点了点头,不再说话,重新抱起手臂,靠回了椅子上。
他没有明确支持谁,但他用行动表明了立场。他选择了相信那个能给他的兵带来希望的方案。
魏灵看着周牧远,眼神复杂。她没想到,自己提出的稳妥方案,会被他用这种方式间接否定。她再看向许念,这个女人身上那种强大的自信,让她第一次感到了压力。
最终,王振山一锤定音:“就按许念的方案来!出了问题,我王振山担着!”
会议结束,众人散去。魏灵走到许念面前,伸出手:“许医生,我很佩服你的勇气。这台手术,我能申请做你的第一助手吗?我想亲眼看看,你的科学是怎么变成现实的。”
她的眼神里没有了敌意,只剩下纯粹的好奇和求知欲。这是一个强者对另一个强者发出的观战邀请。
“欢迎观摩。”许念和她握了握手。
走廊上,许念和周牧远并排走着。
“谢谢。”许念轻声说。她知道,他最后那番话,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只是转述我士兵的愿望。”周牧元的回答一如既往地不解风情。他停下脚步,看着她,“你说的那个‘生物力学’,是什么东西?跟我们搞爆破的力学分析,是一回事吗?”
他问得一本正经,像个好学的学生。
许念看着他,忽然笑了。这个男人,总能在最紧张的对峙后,用最笨拙的方式,把气氛拉回到他们两人独有的频道上来。
“差不多,但又不完全一样。”她心情很好地解释起来,“爆破是研究怎么破坏,我们是研究怎么重建……”
阳光从走廊的窗户照进来,洒在两人身上。一场没有硝烟的交锋,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落幕。而真正的考验,将在那间小小的手术室里,正式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