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牧远的“欠条”制度,像一道无形的紧箍咒,就这么套在了许念的头上。
第二天,这道“紧箍咒”就具象化了。周牧远,一个休假在家的铁血营长,成了师医院外科最特别的一道风景线。
他也不说话,也不干涉,就那么抱着手臂,像一棵沉默的松树,杵在外科办公室的门口。许念查房,他就在走廊尽头跟着;许念写病历,他就在窗外站着。那强大的气场和冷峻的眼神,让整个外科的空气都变得严肃起来。
李胜利端着一杯水想找许念请教个问题,刚走到门口,被周牧远的眼神一扫,手一哆嗦,水洒了一半,讪讪地缩了回去。
“许医生,我……我就是想问问,昨天的那个缝合……我回头再来问!”
几个年轻护士凑在一起,想跟许念八卦两句,一看到门外那尊“门神”,立刻噤若寒蝉,迈着正步走了。
最后还是王振山受不了了,他端着个大茶缸子走到门口,对着周牧远没好气地说:“周营长,你这是来视察工作,还是来查岗啊?你再这么站下去,我们外科的苍蝇都得绕道飞了。”
周牧远眼皮都没抬一下:“我休假。”
言下之意,我休假我想站哪儿就站哪儿,你管不着。
王振山被他噎得够呛,只能摇着头回了办公室,对许念哭笑不得地说:“丫头,你家这位,是真把你当眼珠子看着了。你可悠着点,别再让他提心吊胆了。”
许念揉了揉额角,只觉得头疼。她知道周牧远是担心她,可这种“盯人”战术,也太夸张了。
就在这古怪的气氛中,骨科接诊了一个棘手的病人。
病人是侦察连的一个老兵,三十出头,在一次演习中摔断了小腿。由于当时野外条件有限,处理得不及时,导致骨头错位愈合,现在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走路一瘸一拐,还伴随着剧烈的慢性疼痛,别说回部队,连正常生活都成了问题。
病历讨论会上,气氛有些沉重。
“胫骨陈旧性骨折,畸形愈合,还伴有创伤性关节炎。”骨科主任拿着x光片,皱着眉说,“唯一的办法,就是敲断重接。手术创伤大,恢复期长,而且不能保证完全恢复功能。病人还年轻,这个风险……”
敲断重接,这种方法的痛苦和风险,在座的医生都清楚。对一个军人来说,漫长的恢复期和不确定的未来,是比手术本身更残酷的折磨。
办公室里一片沉默。
“或许,可以不用敲断。”许念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周牧远虽然站在门外,也下意识地朝里看了一眼。
“我的想法是,利用关节镜技术,先清理掉创伤性关节炎造成的增生组织和游离体,缓解疼痛。”许念走到x光片前,拿起铅笔在上面比划,“然后,在畸形愈合最严重的部位,做一个微创的楔形截骨,矫正力线。最后,用外固定架进行固定。这样,创伤小,恢复快,病人可以早期下地进行功能锻炼。”
这个方案,把关节镜、微创截骨、外固定架这几个当时看来毫不相干的技术,巧妙地结合在了一起。它像是在一个封闭的房间里,推开了一扇全新的窗户。
“用镜子进去搞截骨?”骨科主任听得一愣一愣的,“这……这能行吗?视野那么小,万一伤到后面的血管神经怎么办?”
“所以需要精确的术前设计和测量。”许念的眼睛里闪着光,“我们可以根据x光片,计算出需要截取的楔形骨块大小和角度。术中在x光机的引导下操作,完全可以避开危险区域。”
王振山听着,眼睛也亮了。他虽然不是骨科专家,但许念方案里那种严谨的逻辑和大胆的创新,让他看到了巨大的潜力。
“这个想法好!”他一拍大腿,“把大手术变成小手术,把开放的变成微创的!这思路,跟咱们的关节镜不谋而合!”
然而,创新总是伴随着质疑。骨科的几个老医生还是觉得这个方案太过激进,闻所未闻。一场激烈的技术辩论,就在办公室里展开。
周牧远站在门外,听不懂那些“筋骨平台”、“力线”、“截骨角度”之类的专业术语,但他能看懂许念的表情。
她站在人群中央,面对着质疑和犹豫,没有半分退缩。她的眼睛里有一种光,那是属于她的战场上,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才有的光芒。自信、专注、不容置疑。
他忽然明白了,昨晚的争吵是多么没有意义。阻止她,就像是阻止雄鹰飞向天空。
他能做的,或许不是把她关进安全的笼子,而是在她飞过悬崖峭壁时,在下面张开一张保护网。
讨论结束,许念的方案在王振山的支持下,最终被采纳。
许念拿着病历,走出办公室,准备去做更详细的术前规划。
刚走两步,手臂就被人拉住了。
她一回头,对上了周牧远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那个崭新的军用笔记本,还有那支钢笔。
当着走廊上来来往往的医生护士的面,他翻开本子,在“许念欠条”那四个大字下面,神情肃穆地写着什么。
“你干嘛?”许念又羞又气,压低了声音问。
周牧远写完,把本子递到她面前。
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字:“八月十五日,胫骨截骨术。记一笔。”
字迹刚劲有力,像是在签署一份重要的军令。
许念看着那行字,再看看周牧远那一本正经的样子,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他还真记上了?!
走廊里,丁一鸣正好路过,看到这一幕,好奇地凑过来:“哟,周营长,记录什么呢?工作笔记?”
周牧远“啪”地一声合上本子,塞回口袋,面不改色地说:“家事。”
丁一鸣碰了一鼻子灰,悻悻地走了。
许念的脸颊涨得通红,她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这个男人,绝对是故意的!
晚上,许念在办公室里研究x光片,规划手术方案,忙得昏天黑地。等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宿舍时,已经快十点了。
周牧远竟然还在。他没开灯,就那么坐在黑暗里,像一尊雕塑。
“回来了?”他开口,打破了寂静。
“嗯。”许念打开灯,有些警惕地看着他,“你又想干嘛?”
“收账。”周牧远站起身,表情看不出喜怒,“第一笔。”
许念心里咯噔一下,做好了和他再吵一架的准备:“说吧,你又想出什么花样来‘处分’我?”
周牧远没说话,只是转身走到桌边。
许念这才发现,桌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块……猪肉。肥瘦相间,还带着肉铺的印章。猪肉旁边,是她放在器械盒里的一把小号手术刀和一把持针器。
“这是干什么?”许念彻底糊涂了。
“教我。”周牧远拿起那把手术刀,递给她,眼神前所未有的认真。
“教你什么?”
“缝合。”他拿起一块纱布,在猪肉上比划了一下,“教我你昨天用的那种‘许氏缝合’。怎么穿针,怎么打结,怎么把一个漏水的口袋,捆成不漏水的。”
许念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手里的手术刀和那块无辜的猪肉,再看看他那张严肃到近乎虔诚的脸。
所有的准备好的争吵、反驳、不耐烦,在这一刻,全部土崩瓦解。
他不是要惩罚她,也不是要限制她。
他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一种最笨拙、最直接、最军人式的方式,去尝试理解她的世界,走进她的战场。
窗外,月光如水。
许念接过那把手术刀,入手冰凉。她的心,却被一股滚烫的暖流,彻底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