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上午,师医院的气氛紧张得像一根拉满的弓弦。通往手术室的走廊上,站满了得到消息、特地前来观摩的各科医生,连一些行政岗的干事都忍不住跑来,想亲眼看看这个传得神乎其神的“打孔手术”。
参观室里更是人满为患。丁一鸣亲自陪着高远教授,坐在最前排。高远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的参观服,脸上没什么表情,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和一支钢笔,像是来参加一场枯燥的学术报告。他的身边,是军区卫生部的干事,正襟危坐,神情严肃。
角落里,钱师傅双手紧紧攥在一起,指节发白。他比谁都紧张,那根即将进入病人身体的镜管,就像是他亲手养大的孩子,第一次要上战场。
上午九点整,手术室内的红灯亮起。
室内安静得能听到心跳声。王振山站在主刀位置,许念站在他对面,李胜利则站在一旁担任器械护士。麻醉医生低声报出病人的生命体征,一切平稳。
“可以开始了。”王振山的声音有些沙哑。
许念点了点头,拿起记号笔,在林晚肿胀的膝盖上,精准地标记出两个穿刺点。一个在髌韧带外侧,用于置入关节镜;一个在内侧,用于置入操作器械。
“切皮。”
王振山手起刀落,锋利的手术刀片在标记点上划开两道仅有五毫米的微小切口。参观室里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很多人都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秀气”的手术切口。
“准备置入镜体。”
钱师傅在参观室里屏住了呼吸。
王振山接过那根锃亮的不锈钢镜管,动作稳定地从外侧切口旋入。这需要丰富的经验和手感,要穿过皮肤、皮下组织,精准地刺入关节囊,又不能损伤到周围的软骨和韧带。
“连接光源和摄像头。”许念指挥道。
一个护士将那捆粗大的光纤束和摄像头连接线接上。手术室里,一台临时改装的监视器屏幕闪烁了一下,随即出现一片混乱模糊的红白色影像。
“冲洗。”
李胜利熟练地打开生理盐水的冲洗阀门,清澈的液体通过镜鞘注入关节腔。监视器上的画面瞬间清晰起来。
“天哪!”参观室里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惊呼。
屏幕上,一个光亮、清晰的腔内世界展现在所有人面前。白玉般光滑的股骨关节软骨,微微泛着红色的滑膜,还有像白色月牙一样的半月板,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高远教授一直靠在椅背上的身体,不自觉地向前倾了。他推了推眼镜,目光死死地锁在屏幕上。尽管图像的边缘有些许的畸变和色散,但中心视野的清晰度,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内侧间室,探查半月板后角。”许念的声音打破了众人的震惊。
王振山操控着镜体,慢慢转向内侧。很快,病灶被找到了。屏幕上,正常的半月板应该是光滑完整的,而林晚的内侧半月板后角,却有一道明显的撕裂,一部分撕裂的组织翻转过来,像一个水桶的提梁,卡在股骨和胫骨之间。
“典型的‘桶柄状’撕裂,关节绞索的罪魁祸首。”许念对着麦克风,向参观室解释道,“我们的任务,就是用特制的缝合器,将这个‘桶柄’复位,然后缝合起来。”
接下来,是整个手术最关键的一步。
李胜利递过一根同样细长的探针。王振山从内侧的切口将其置入关节腔。屏幕上,一根银色的金属探针出现在视野里,像一个外来的闯入者。王振山用探针轻轻拨动那块撕裂的半月板,确认了它的活动范围和组织弹性。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沉稳得像是在教科书上临摹。几十年的开放手术经验,让他对膝关节的解剖结构了如指掌,如今,这些知识被浓缩在屏幕上的方寸之间。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王振山在尝试用探针将撕裂的半月板复位时,不小心触碰到了滑膜上的一根小动脉。屏幕上,一小股殷红的血液,像烟雾一样喷涌而出,瞬间染红了整个视野。
“出血了!”参观室里有人喊了一声。
钱师傅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丁一鸣的脸色也白了。
高远教授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这是关节镜手术最常见的风险之一。腔内出血会立刻导致视野不清,如果不能及时止血,手术就无法继续,只能转为开放手术。他握着钢笔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已经做好了随时叫停手术的准备。
手术室里,气氛骤然紧张。
“别慌!”许念的声音异常冷静,“加大冲洗压力,把视野冲干净。李胜利,准备电凝钩。”
王振山没有一丝慌乱,他稳住镜体,同时让冲洗液流速开到最大。屏幕上浑浊的红色液体很快被冲淡,但那个小小的出血点,还在持续不断地向外渗血。
李胜利迅速递上另一根细长的器械,前端是一个小小的弯钩。这是钱师傅根据许念的图纸,土法改造的微型电凝器。
“找到出血点,轻点一下就好。”许念提醒道。
王振山操控着电凝钩,精准地找到了那个还在冒血的小动脉。他轻轻地踩下脚下的电凝踏板。
“滋”的一声轻响。
屏幕上,那个出血点冒起一缕微小的白烟,随即,血就止住了。
视野,再次变得清晰无比。
“漂亮!”王振山忍不住低喝了一声。
参观室里,先是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这一连串教科书级别的危机处理,冷静、精准、高效,彻底征服了在场的所有医生。他们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个新技术,更是一个配合默契、能力超群的顶尖团队。
高远教授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钢笔。他看着屏幕上重新清晰的画面,看着王振山开始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细小缝合器,将一根带着缝线的针穿过半月板,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赞叹,甚至还有一丝……嫉妒。
他知道,自己输了。不是输给了这台简陋的设备,而是输给了这群基层医生的胆识、智慧和那股子敢把理论变成现实的闯劲。
接下来的缝合过程,顺利得如同艺术表演。在许念的引导和王振山的操作下,撕裂的半月板被完美复位,几针精巧的缝合将其牢牢固定。
“检查缝合强度,很好。冲洗关节腔,无活动性出血。”许念的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可以结束手术了。”
当王振山拔出镜体和所有器械,李胜利用两片小小的创可贴,就覆盖住了那两个微不足道的切口时,这场持续了一个半小时的风暴,终于在方寸之间,归于平静。
手术室的门打开,王振山和许念走了出来。他们摘下口罩,脸上满是疲惫,但眼睛里却闪烁着胜利的光芒。
走廊里,等待的医生们自发地站成两排,对着他们,爆发出经久不息的掌声。
王振山愣住了,这个在手术台上杀伐果断的老主任,此刻眼眶竟有些湿润。他挺直了腰杆,享受着这份迟来的荣耀。
许念对着大家笑了笑,目光却越过人群,看向了正从参观室里走出来的高远教授。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没有火药味,也没有胜利者的炫耀和失败者的沮丧。有的,只是一种跨越了级别和偏见的,属于医者之间的,最纯粹的对视。
一个全新的时代,在师医院,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