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枫一夜没睡。
脚踝上的药泥带来持续的清凉感,让肉体的痛苦减轻了不少,但精神上的煎熬,却像无数只蚂蚁在啃噬他的心脏。
他的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反复播放着救援途中的一幕幕。许念冷静的远程指挥,那颗创造奇迹的“解毒丹”,还有她最后那句轻飘飘却重如泰山的反问。
天亮的时候,警卫员小王进来给他送早饭,看到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憔悴的神情,吓了一跳。
“高医生,您没事吧?是不是伤口疼得厉害?要不我再去叫许大夫来看看?”
“不用。”高枫沙哑着嗓子开口,“小王同志,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找根结实点的木棍,做个拐杖?”
高枫拄着临时赶制的拐杖,一瘸一拐地,主动找上了卫生所。
许念正在给那个勘探专家做检查。专家已经清醒过来,虽然还很虚弱,但已经能开口说话了。他拉着许念的手,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谢谢,谢谢解放军同志,谢谢神医……”
许念只是平静地记录着他的血压和心率,偶尔安抚两句。
高枫就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心里更加不是滋味。他这个正牌的总医院副主任,在病人眼里,还不如一个来路不明的“土医生”。
等许念忙完,从病房里走出来,高枫深吸一口气,迎了上去。
“许大夫。”他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许念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手里的拐杖和那条伤腿。“伤员就该有伤员的样子,乱跑什么?”
高枫的脸颊抽动了一下,硬生生把那股不快压了下去。他知道,自己现在没资格发脾气。
“我……我想请教你一些问题。”他艰难地开口,这几个字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哦?”许念挑了挑眉,似乎一点也不意外,“说来听听。”
“那个‘解毒丹’……”高枫迫不及待地问,“它的作用原理是什么?为什么能同时起到强心、解毒、凝血的作用?这不符合药理学逻辑。”
“谁的药理学逻辑?你的,还是我的?”许念反问。
高枫被噎得说不出话。
“高医生,你是不是觉得,你看不懂、想不明白的东西,就是不存在的,就是不科学的?”许念的目光很平静,却像手术刀一样锐利,“你把草药煮成一锅黑乎乎的汤,就断定它没用。你用你的血清治不好病人,就觉得他没救了。你所谓的‘科学’,是不是太狭隘了一点?”
高枫的额头渗出了冷汗。许念的每一句话,都戳在他的痛处。
“我……”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无从辩驳。事实就摆在眼前,那个被他判定即将死亡的病人,现在活生生地躺在病床上。
“我给你那颗解毒丹,不是让你去研究它的成分的。”许念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以你现在的条件,你研究不出来。我给你,是让你在最关键的时候,拿来救命的。”
她转身从药柜里拿出一个小布包,递给高枫。
高枫打开一看,里面是几种晒干的草药,正是她之前在纸上画给他看的那几种:半边莲、七叶一枝花……
“这些是营区附近山上就能找到的。它们的解毒效果虽然没有解毒丹那么霸道,但对付一般的蛇虫咬伤,足够了。”许念说,“你的新任务,不是去研究那个你搞不懂的‘丹’,而是去研究这些你能看得见、摸得着的草。用你的科学方法,去告诉我,它们为什么能解毒。这次,我不要求你分析出什么有效成分,我只要你告诉我,把它们捣碎了敷在伤口上,和直接把伤口泡在酒精里,哪个杀菌效果更好,为什么。”
高枫愣住了。
这个任务,听起来比分析白及还要简单粗暴,甚至有些……侮辱人。就像让一个大学教授去做小学生的算术题。
但他看着许念那双清澈的眼睛,忽然明白了她的用意。
她不是在考验他的专业能力,她是在重塑他的思维方式。她要他放下那些高深的理论和公式,从最基础的观察和实践开始,用他自己的眼睛,去认识一个全新的世界。
“我……我明白了。”高枫接过那个布包,手有些颤抖,“许大夫,我……我想跟你学习。”
“拜师”这两个字,他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但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许念看着他那副憋屈又渴望的复杂表情,心里觉得有些好笑。这匹高傲的烈马,总算是肯低下头了。
“学费很贵。”她一本正经地说,“卫生所的杂活,以后都归你了。包括倒痰盂、洗绷带、还有打扫厕所。”
高枫的脸,瞬间从白到红,又从红到紫,最后定格成一种认命的灰败。
“……好。”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
就在高枫憋憋屈屈地开始他的“学徒”生涯时,一个新的麻烦找上了门。
那天下午,周牧源陪着军区派来的干事,安抚慰问了那几位惊魂未定的地质专家。专家们对周牧源和救援队感激涕零,特别是那位姓李的总工程师,更是拉着周牧源的手,激动地表示要给军区送锦旗。
晚饭时,为了给专家们压惊,周牧源特地让炊事班加了两个菜。气氛很热烈,大家都在庆祝这次有惊无恐的救援。
可就在饭局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一个意外发生了。
那位李总工程师,在和周牧源碰杯的时候,手突然一抖,玻璃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李工,您怎么了?”周牧源连忙扶住他。
只见李工程师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惨白,额头上全是冷汗,他捂着自己的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快!叫许大夫!”周牧源吼了一声。
许念和高枫几乎是同时冲进来的。高枫虽然腿脚不便,但听到有病人,还是第一时间拄着拐杖跟了过来。
许念一眼就看到倒在椅子上的李工程师,他的症状很奇怪,不像是心脏病发作,也不像是食物中毒。
她立刻上前,手指搭在他的脉搏上,同时观察他的脸色和瞳孔。
“脉象快而乱,但还有力。不是心衰。”她迅速做出判断,“把他平放,解开衣领,保持呼吸通畅。”
高枫也挤了过来,他拿出听诊器,贴在李工程师的胸口听了听。
“心音……很奇怪,像是擂鼓,但节奏全乱了。肺部没有啰音。”高枫的眉头紧紧地锁在一起,“血压呢?快,拿血压计来!”
一番手忙脚乱的检查下来,结果让高枫更加困惑。
李工程师的血压正常,心电图也只是显示心率过速,并没有心肌缺血的迹象。各项生命体征,除了心跳快得吓人之外,都还算平稳。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高枫喃喃自语。他行医多年,从没见过这么诡异的病例。
许念没有说话,她一直在观察病人。她注意到一个细节,李工程师在急促喘息的同时,双手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而且他的脖子上,出现了一些不正常的红疹。
她拉开李工程师的衣领,那些红疹一直蔓延到胸口,一小片一小片的,像是被什么东西叮咬过。
“他在山里这几天,都吃过什么?接触过什么特别的东西吗?”许念抬头问旁边同样一脸焦急的另一个专家。
“吃的都是我们自己带的压缩干粮和罐头啊。”那个专家回答,“接触的东西……山里的花花草草,谁也说不清啊。不过……老李他有个习惯,喜欢采一些野果子吃,说能补充维生素。昨天下午,他还从外面摘了些红色的果子回来,跟咱们山楂差不多大,我们都尝了几个,酸酸甜甜的,没什么事啊。”
“果子呢?”许念追问。
“吃……吃完了。”
许念的脸色沉了下来。
她让周牧源派人,立刻去专家们之前休息的帐篷附近,仔细寻找那种红色果子的植株。
然后,她转头对高枫说:“高医生,你立刻带他的血液和尿液样本,去你的‘实验室’。我要你做一个最紧急的毒理学筛查。虽然我们设备简陋,但一些基础的生物碱反应,还是可以做的。”
高枫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许念是在怀疑,这是一种罕见的植物中毒!
“好!”他立刻来了精神。这种通过实验分析来寻找病因的模式,正是他最擅长也最喜欢的领域。他感觉自己一身的本事,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拄着拐杖,指挥着卫生员取样,一瘸一拐,却异常兴奋地冲向了那间漏风的杂物房。
周牧源看着眼前这乱中有序的一幕,许念在冷静地指挥,高枫在亢奋地执行,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奇妙的默契。
他走到许念身边,低声问:“有把握吗?”
“不知道。”许念摇摇头,目光凝重,“我只在一些很古老的医书上,看到过类似的记载。一种叫‘断肠草’的植物,它的果实,初期症状就是心悸、震颤,和这个很像。但断肠草的毒性极为猛烈,发作很快,按理说他们昨天吃了,早就该出事了。”
“那现在怎么办?”
“等。”许念看着那间亮起酒精灯火光的“实验室”,又看了看远处派出去寻找植株的战士,“等他们两个,带回证据。”
夜色渐深,营区里再次弥漫起一股紧张的气氛。卫生所里,李工程师的症状开始加重,他出现了幻觉,嘴里胡言乱语,手脚抽搐。而在那间简陋的实验室里,高枫正对着几支颜色各异的试管,眉头紧锁。
一场新的、与死神赛跑的战斗,又一次打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