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暴露了。”
周牧远的话,像一块巨石砸进平静的水面,在山洞里激起了一片压抑的骚动。前一刻还庆幸劫后余生的众人,下一刻就被拉入了更深的绝望。被敌人锁定位置,在这个狭小的山坳里,他们就像是被关在笼子里的靶子,随时可能被下一轮更密集的炮火覆盖。
恐慌,如同瘟疫,开始在伤员和年轻的医护人员中蔓延。
“所有人,保持安静!”周牧远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一切杂音,“陈平,带二组去洞口建立交叉火力点!王虎,你带三组,从山体西侧那条裂缝摸出去,给我找到敌人的观察哨,敲掉他!记住,我只要结果,不要动静!”
“是!”两个侦察兵低声应道,身形一闪,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周牧远三言两语就将任务布置下去,整个山洞的秩序迅速被拉回正轨。他的侦察兵们,像一群最精密的机器零件,冷静而高效地开始构筑防线。恐慌的情绪,被这种专业的行动力强行驱散了。
洞内,分成了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
洞口,是周牧远的战场。他端着枪,靠在岩壁上,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用望远镜死死盯着对面的山脊,大脑飞速运转,计算着敌人的兵力、意图和下一次攻击的可能时间。
洞内深处,则是许念的阵地。炮击的震荡让一个刚做完腹部手术的战士缝线崩开,肠管都露了出来,情况万分危急。
“刘主任,帮我稳住他!魏灵,探照灯打过来,别晃!小李,准备二次缝合!”
许念的声音成了这个小世界的唯一指令。她跪在地上,身边是哀嚎的伤员,头顶是随时可能塌方的岩石,但她的手,稳得像焊在手术钳上一样。
山洞里唯一的发电机在刚才的震动中坏了,几盏大功率探照灯成了奢望。魏灵只能举着一个手电筒,用尽全身力气,让光束稳定地照在伤口上。汗水顺着她的额角往下流,她连擦都不敢擦。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外面的世界一片死寂,这种寂静比炮火连天更让人心悸,因为谁也不知道,下一颗炮弹会在何时落下。
许念终于缝完了最后一针,直起身子时,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差点栽倒。
“许医生!”魏灵连忙扶住她,“你快歇会儿吧,你的脸色比伤员还难看。”
“我没事。”许念摆摆手,靠着墙壁坐下,大口喘着气。她看着洞口那个挺拔的背影,心里忽然生出一种荒谬的感觉。
这个危机四伏、充满了血腥和尘土的山洞,竟然有点像一个“家”。
他在外面守着,抵御着所有的风雨和危险。她则在里面,处理着内部的一地鸡毛。分工明确,彼此信任。
这大概是她经历过的,最硬核的“婚后生活”了。
“开饭了!”炊事班长老张提着两个大保温桶,猫着腰从后方运了上来,“今天有肉!压缩饼干炖肉罐头,管够!”
在死亡的阴影下,食物的味道显得格外诱人。侦察兵们轮流过来领饭,一个个狼吞虎咽,吃得满嘴是油。
魏灵也给医疗组打了一份,她看着许念面前那份黑乎乎的“糊糊”,小声嘀咕:“这能吃吗?”
“能填饱肚子就行。”许念倒是不挑,拿起勺子就准备吃。
就在这时,周牧远从洞口走了过来。他没说话,直接把自己饭盒里的肉,用勺子扒拉了一大半到许念的碗里,然后又把她的那份黑糊糊,扒拉了一半到自己碗里。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许念愣住了。
周围的侦察兵们也都愣住了,随即一个个开始挤眉弄眼,发出了然的哄笑声。
“营长偏心!”
“就是!嫂子的肉都比我们多!”
周牧远一个冰冷的眼神扫过去,笑声戛然而止。他端着自己的饭盒,坐到许念旁边,面无表情地开始吃那份被许念嫌弃的糊糊。
许念看着碗里堆成小山的肉,心里某个地方软得一塌糊涂。她用勺子戳了戳,小声说:“我吃不了这么多。”
“吃完。”周牧远头也不抬,嘴里塞满了东西,说话含糊不清,“晚上还有的熬。”
他的话音刚落,一名伤员突然开始剧烈地抽搐,体温飙升。
许念的勺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她立刻冲了过去。体温计显示,四十度!
“术后感染?还是并发症?”刘主任的脸色也变了。在现在这种环境下,一场高烧,足以要了一个重伤员的命。
“不像普通感染。”许念检查着病人的瞳孔和神经反射,“更像是……破伤风。”
破伤风!这三个字让所有医护人员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这意味着,之前的清创消毒,做得还不够彻底。
“必须马上注射破伤风抗毒素!而且需要大剂量抗生素!”许念当机立断。
“可是……”小李面露难色,“我们的药品,在刚才的炮击中,被落石砸毁了一部分,破伤风抗毒素……只剩下一支了,还是给轻伤员预备的小剂量。”
许念的心沉了下去。
她看了一眼周围,目光最终落在了角落里那个被帆布包着的东西上——周牧远送她的那口“行军锅”。
“魏灵,把所有手术器械都拿过来!”许念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光,“刘主任,小李,我们必须马上给所有重伤员,再做一次彻底的清创!这一次,不能有任何遗漏!”
“可我们没有消毒设备!器械用一次就污染了!”刘主任急道。
“谁说没有?”许念指着那口锅,一字一句地说,“我们有。现在,立刻,马上,给我烧水!”
于是,山洞里出现了极其诡异的一幕。
外面,是杀机四伏的寂静。里面,一口其貌不扬的行军锅被架了起来,下面烧着煤油炉,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许念正指挥着魏灵,把一把把带着血污的手术钳、手术刀,放进锅里那个不锈钢支架上。
“许医生,这……这能行吗?这就是煮一下啊。”魏灵看着锅里翻腾的血水,心里直发毛。
“盖上盖子,把卡扣扣死!”许念没有解释,她现在没时间解释压力和沸点的关系,“记住,等压力阀开始呲呲冒气,再等十五分钟!这期间谁都不许碰它!”
炊事班长老张凑过来看热闹,一脸好奇:“许医生,你这是要炖什么好东西?”
“炖你的脑袋!”许念没好气地吼了一句。
老张被吼得一愣,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悻悻地走了。
周牧远站在不远处,看着她围着那口锅忙得团团转,看着她因为缺觉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她脸上因为紧张而抿紧的嘴唇。他的心里,第一次对自己“营长”的身份,产生了怀疑。
他能打退敌人,能守住阵地,却救不了一个因为缺少药品而垂死的士兵。他能给她的,只有一口锅。而她,却要用这口锅,去和死神抢人。
就在这时,洞外,一声极其轻微的,子弹破空的声音响起。
“噗!”
一颗子弹,擦着洞口的岩壁,深深地钉在了周牧远脚前半米远的泥地里。
狙击手!
敌人,已经摸到了近处。他们已经不满足于炮击,开始用更精准,也更恶毒的方式,向笼子里的人,宣示着他们的存在。
周牧远猛地回头,看向洞内。他看到许念正准备打开那口“高压锅”,她的身体,完全暴露在洞口可能射入的子弹轨迹上。
“趴下!”他想都没想,再次吼了出来。
但这一次,许念没有听他的。她只是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异常平静。
“我走不了。”她摇了摇头,指着锅里正在消毒的器械,和旁边那个奄奄一息的士兵,“我的战场,在这里。”
一个丈夫,一个营长,他的命令,在妻子的职责面前,第二次,失去了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