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念这一觉睡得格外沉。醒来时,窗外的阳光已经晒到了床脚。
宿舍里静悄悄的,周牧远已经不见了。她坐起身,感觉身体的疲惫一扫而空,只有轻微的肌肉酸痛提醒着她昨晚经历了一场怎样的硬仗。
桌上,那堆被周牧远整理得像豆腐块一样的书籍旁边,放着一个军用搪瓷缸,里面是温热的小米粥,还卧着两个白生生的煮鸡蛋。旁边压着一张纸条,是撕下来的笔记本内页。
“吃。休息。晚上八点,来招待所找我。”
字迹龙飞凤舞,和他的人一样,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许念看着最后那句“来招待所找我”,怎么看都像是“来我办公室报到”。她又好气又好笑,这个男人,连留个便条都像是在下达作战指令。
她喝着粥,心里却甜丝丝的。这种被人管着、念着的感觉,对两世为人的她来说,都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吃完早饭,许念还是去了医院。她不放心林晚,也想去看看那位剖宫产的产妇。
刚一踏进外科大楼,她就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热情。
“许医生早!”
“许医生来了!”
一路过去,遇到的护士和医生都主动跟她打招呼,眼神里充满了敬佩和好奇。
妇产科的刘主任一见到她,就像见到了亲人,拉着她的手怎么也不肯放:“许念!你可真是我们妇产科的救星!我跟你说,张副主任的爱人今天早上已经能下床了,精神好得很!还有那个孩子,能吃能睡,哭声响得整个楼道都听得见!”
正说着,张副主任提着一个网兜,带着他母亲,匆匆赶了过来。一见到许念,妇人二话不说,就要往下跪。
“使不得!使不得!”许念赶紧和刘主任一起把人扶住。
“许医生,您就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张副主任一个快四十岁的男人,眼圈都红了,“要不是您,我……我这辈子都不知道该怎么过了!这是家里老母鸡刚下的蛋,您一定得收下!”
推辞了半天,许念最后只收下了两个鸡蛋,这才算脱了身。
整个上午,许念走到哪里,都像是被聚光灯照着。关于她临危受命、在手术台上力挽狂澜,用一种闻所未闻的“许氏缝合”法救了两条人命的故事,已经成了师医院最新的传奇。
王振山和丁一鸣的办公室,更是成了炫耀功绩的场所。
“看见没?我带出来的兵!”王振山对着来打听消息的各科主任,拍着胸脯,与有荣焉,“普外、骨科、妇产科,全能!咱们医院,以后就没许念拿不下的山头!”
丁一鸣则在电话里跟师部领导汇报,语气里满是骄傲:“是是是,母子平安,恢复得特别好!这可多亏了我们许念医生啊,技术过硬,胆大心细,有大将之风!对对对,上次那个关节镜也是她搞的!人才,绝对是顶尖人才!”
这阵仗,让许念觉得比做一台手术还累。她找了个借口,溜达到医院后院透气,却意外地看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周牧远正站在一棵大树下,和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说话。
那女医生大概二十五六岁,剪着利落的短发,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眉眼间有股英气。她看着周牧远的眼神,亮晶晶的,毫不掩饰其中的欣赏和崇拜。
“周营长,真没想到能在这儿碰到您!我听高教授说,军区总院和师医院的合作项目已经批下来了,我是跟着先遣组过来做前期对接的。”女医生声音清脆,带着军人特有的爽利。
“魏灵?”周牧远似乎也有些意外,“你们动作这么快。”
“没办法,高教授催得紧。他说师医院这边有个了不得的人才,让我们赶紧过来学习学习。”魏灵说着,目光在院子里扫了一圈,像是在找什么人,“听说昨天就是这位许医生,又做了一台惊天动地的大手术?”
许念站在不远处,心里微微一动。
魏灵,这个名字她听高远教授提过,是军区总院外科的青年骨干,据说在野战外科领域很有建树,是个出了名的“拼命三娘”。
原来她就是周牧远的爱慕者。
许念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发现,周牧远在面对魏灵时,态度和面对其他女同志没什么不同,一样的公事公办,一样的惜字如金。但魏灵看他的眼神,却像夏天的太阳,热烈得让人无法忽视。
那是一种同类之间的欣赏,是战士对更强战士的仰望。
不知为何,许念心里第一次有了一种模糊的危机感。魏灵和周牧远,他们来自同一个世界,说着同样的语言,有着相似的经历。在别人看来,他们或许才是更“般配”的一对。
她正出神,那边两人已经结束了交谈。魏灵敬了个军礼,转身离去,周牧远也准备走。他一回头,就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许念。
四目相对,周牧远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朝她走了过来。
“看什么?”他问。
“看你和你的崇拜者聊天。”许念的语气有点发酸,连她自己都没察觉。
周牧远的眉峰动了动,似乎没听懂:“什么崇拜者?那是军区总院的魏医生。”
“哦,魏医生。”许念拖长了调子。
周牧远看了她一眼,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公文纸,递给她。
“高教授的报告批复,丁副处长让我转交给你。”
许念打开一看,是军区卫生部下发的正式文件,关于“关节内窥镜技术临床研究”课题立项的通知。文件里,高远教授对师医院团队的创新精神和技术能力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并明确指示军区总院相关科室全力配合。
这意味着,他们的“土炮”,终于拿到了正式的“编制”。
这个巨大的好消息冲淡了刚才那点莫名的情绪,许念的脸上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晚上八点,招待所。”周牧远看着她的笑脸,又重复了一遍白天的“指令”,转身走了。
晚上八点,许念准时出现在招待所周牧远的临时房间。
他已经换下了军装,穿着一件白衬衫和军绿色的长裤,少了几分军人的冷硬,多了些居家的味道。
房间里没有想象中的“三堂会审”,周牧远正坐在桌边,手里拿着一块从那盒“高级磨刀石”里挑出来的鹅卵石,对着灯光仔细端详。
“钱师傅说,挑石头的人是行家。”许念在他对面坐下,主动开口。
周牧远放下石头,抬眼看她:“他说这东西能用?”
“能用,而且很好用。”许念把钱师傅如何宝贝这盒石头,甚至为了用法和王主任争论的事情学了一遍,“现在,它们被锁在钱师傅的专用工具柜里,比他的宝贝锉刀地位还高。”
周牧远听着,嘴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下,但快得让人抓不住。
他又指了指许念上次没写完的那封信:“下次还想吃什么?”
“什么都行,只要是咸的。”许念被他这跳跃式的思维弄得有点跟不上。
气氛比昨晚好了太多。
就在许念以为昨晚的争吵已经翻篇的时候,周牧远忽然坐直了身体,表情也严肃起来。
“关于你工作的事,我们得定个规矩。”
许念心里一紧,来了,正题来了。
“我不会阻止你救人,那是你的职责。”周牧远的话,出乎她的意料,“但是,你也不能再像昨天那样,一声不吭就把自己扔到火坑里。”
他看着她,眼睛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不容商量的认真。
“所以,我决定给你一个‘处分’。”
“处分?”许念愣住了,这是什么路数?
“对。”周牧远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崭新的军用笔记本和一支钢笔,放在桌上,“从今天起,你每做一台高风险的、超出你常规职责范围的手术,就算你欠我一笔账。”
“欠……欠账?”许念彻底懵了。
“这笔账具体要还什么,我说了算。”周牧远拧开钢笔盖,在笔记本的第一页上,写下了“许念欠条”四个大字,然后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昨晚那台手术,算第一笔。你,认不认?”
许念看着他那副一本正经、公事公办的模样,再看看笔记本上那四个霸道无比的大字,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
这个男人,他是魔鬼吗?
把对她的担心,包装成一个需要她“偿还”的“处分”?
她瞪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恼怒、荒唐、无奈,还有一丝被她强行压下去的甜,在她心里翻江倒海。
“我……”她深吸一口气,咬着牙说,“我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