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鸣的办公室里,气氛和外科那边截然不同。没有审视,没有刁难,只有热茶和热情的笑容。
“许念同志,你别在意老王的态度。”丁一鸣亲自给许念倒了杯水,“他那个人,技术是有的,就是太爱惜自己的羽毛,总觉得全师医院他水平最高,看不得年轻人出头。你今天那一手,算是把他镇住了。”
“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许念捧着温暖的茶杯,心里安定了不少。
“不,你做的比我们很多人都好。”丁一鸣的表情严肃起来,“老马的报告我看了,周营长的补充说明我也看了。肠扭转坏死切除吻合术……这种四级手术,你一个人,就着手电筒光就拿下来了。说实话,要不是报告是他们俩写的,我根本不敢相信。”
他看着许念,眼神里充满了欣赏和好奇:“我很好奇,你的这些技术,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据我所知,你的档案上,只是个普通的战地卫生员。”
这是个绕不开的问题。许念心里早有准备。
“报告首长,我家里祖上几代都是郎中,留下来一些土方子和……手艺。”她半真半假地回答,“参军后,我也一直在自学西医的外科书籍,自己琢磨着,把老祖宗的手艺和西医的理论结合了一下。”
这个解释虽然有点牵强,但在那个年代,却是最合理也最安全的说法。
丁一鸣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更看重的是能力。
“好一个中西结合!”他一拍大腿,“我调你来,就是想让你把你的‘手艺’,在咱们师医院推广开来。特别是你的缝合技术,如果真能缩短手术时间,减少创伤,那对我们整个部队的医疗水平,都是一个巨大的提升!”
就在两人相谈甚欢的时候,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一个护士冲了进来,神色慌张。
“丁副处长!王主任!不好了!训练场那边送来一个急诊病人,塌方事故,腹部被石块砸中了!”
丁一鸣和许念脸色一变,立刻起身冲了出去。
急诊室里,一片混乱。
一个年轻的战士躺在担架上,脸色惨白如纸,嘴里不断地呻吟着。他的军装已经被血浸透。
王振山已经在了,他正在给病人做检查,脸色凝重到了极点。
“血压70\/40,心率135,典型的失血性休克!”王振山迅速做出判断,“腹部肌紧张,有压痛和反跳痛,脾破裂,腹腔内大出血!必须立刻手术!”
他抬头,正好看到赶来的丁一鸣和许念。
他的目光在许念脸上一顿,一个念头忽然冒了出来。昨天丢的面子,他必须找回来。
“老丁,正好。”王振山忽然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挑衅,“我们外科人手紧张,这位许念同志不是号称技术高超吗?正好让她也上台,给我们搭把手。”
丁一鸣皱了皱眉,觉得老王这话说得不合时宜。
王振山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继续说道:“不过,咱们丑话说在前面。这台手术,病人情况危急,一分一秒都耽误不得。我主刀,许念同志做一助。但是,手术台上,一切都得听我的指挥,我不希望听到任何‘我觉得’、‘我认为’这种外行话。她要是能跟上我的节奏,不出纰漏,就算她合格。要是拖了后腿……”
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再明显不过。这是一场赤裸裸的赌局,赌的是许念的实力,更是她的尊严。
丁一鸣想开口反对,但许念却先他一步说话了。
她没有看王振山,目光一直锁定在那个痛苦的战士身上。
“我不是来比赛的,我是来救人的。”她的声音很冷,很静,“王主任,我可以做你的助手。但我有一个条件,在手术过程中,如果我认为你的操作会危及病人的生命,我有权提出我的意见。”
这个回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她没有被激怒,也没有退缩,而是把焦点重新拉回到了病人身上,同时,也给自己留下了最大的主动权。
王振山愣了一下,随即冷笑一声:“好大的口气!行,我答应你。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惊天动地的高见!”
“准备手术!”
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在手术室的无影灯下拉开了序幕。
王振山作为主刀,站在最核心的位置。他的风格就和他的人一样,大开大合,充满了自信甚至自负。切皮,分离肌肉,打开腹腔……他的动作很快,快得甚至有些粗暴,完全是老派外科医生的风格,追求速度,不拘小节。
许念作为一助,站在他的对面。她的任务是拉钩、吸引、钳夹血管、递送器械。她的每一个动作都精准、沉稳,不多一分,不少一毫,完美地配合着王振山的节奏。
一开始,王振山还有意想用自己超快的速度来打乱许念的阵脚,让她手忙脚乱。但他很快就失望了。无论他多快,许念总能提前预判到他的下一步动作,将最合适的器械分毫不差地递到他手上。那种默契,甚至超过了他合作多年的老搭档。
“这……这个一助,跟得上主任的速度啊!”手术室的参观窗外,几个年轻医生看得目瞪口呆。
“何止是跟得上,你看她的吸引,总能第一时间找到出血点,让主任的视野一直保持得那么清楚。”
丁一鸣也站在窗外,双手抱在胸前,表情看不出喜怒。但他微微上扬的嘴角,暴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腹腔被打开,血腥气扑面而来。脾脏已经碎成了好几块,大量的血液和血凝块充满了整个腹腔。
“吸引器!大纱布垫!”王振山吼道。
情况比预想的还要严重。他必须尽快找到脾动脉并结扎,否则病人很快就会死在手术台上。
王振山开始用手在血泊中探查,试图分离出脾蒂,找到脾动脉。但因为出血太猛,视野太差,他几次尝试都失败了。
病人的血压在持续下降。
“血压60\/30!主任,快不行了!”麻醉师的声音充满了紧张。
王振山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的手开始有些不稳。他越是着急,越是找不到那个要命的出血点。
就在这时,许念的声音响了起来。
“主任,常规的脾蒂处理法太慢了。现在出血量太大,我们没时间了。”
王振山动作一滞,抬头怒视着她:“你又想说什么?”
许念没有理会他的怒火,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得可怕:“松开你的手,让我来。我有一种方法,可以在三十秒内,控制住出血。”
“三十秒?你开什么玩笑!”王振山根本不信。
“现在是开玩笑的时候吗?”许念反问,她的目光直视着王振山,“病人还有一分钟,就会进入不可逆性休克。你赌,还是不赌?”
她的眼神,冷静、坚定,带着一种源于绝对自信的压迫感。
王振山看着监护仪上那条不断下降的血压曲线,又看了看许念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他从医三十年,从未被一个如此年轻的后辈这样逼视过。
他的骄傲和理智在激烈地交战。最终,求生的本能和作为医生的责任感,压倒了一切。
他咬着牙,慢慢地,松开了自己的手。
“好,我让你来!要是出了问题,所有责任你来负!”
许念没有回答。在王振山松手的一瞬间,她已经动了。
她没有去血泊里乱找,而是左手持吸引器,右手拿着一把长血管钳,做出了一个所有人都看不懂的动作。她的手,沿着胃大弯,直接探向了胰腺的上缘。
“她要干什么?”窗外的医生都发出了惊呼。
王振山也懵了,那个位置,根本不是脾蒂所在!
就在下一秒,许念的手腕轻轻一动,血管钳精准地一夹。
奇迹发生了。
腹腔里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样的汹涌出血,戛然而止。
整个手术室,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那把银色的血管钳,仿佛它有什么魔力。
“你……你夹住了什么?”王振山的声音都在发颤。
“脾动脉。”许念的回答简单明了,“在它发出分支之前,从根部控制住。这样,视野清晰,可以从容地做下一步处理。”
这是一种极其高阶,也极其考验解剖功底的技巧。它要求术者对腹腔脏器和血管的毗邻关系,有着印刻在脑子里的精准认知。
王振山看着许念,嘴巴张了张,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知道,自己输了。输得彻彻底底,体无完肤。
许念没有看他,也没有享受胜利者的荣光。她只是低下头,重新投入到手术中。
“主任,血止住了,我们可以继续切除脾脏了。”她的语气平静如水,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一刻,手术室里的主刀,虽然名义上还是王振山,但所有人心里的天平,已经完全倒向了那个沉静而强大的年轻女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