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师长的问题,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水面,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许念身上。
许念迎着那道锐利得几乎能洞穿人心的视线,不闪不避。她擦了擦额头的汗,大声回答:“报告师
长,是的。”
没有谦虚,也没有畏惧。
王师长的眼睛眯了起来。他围着许念走了一圈,像是在打量一件新奇的武器。
“好一个‘是的’。”他没有发火,反而饶有兴致地追问,“我问你,你让战士们用那些花花草草,万一认错了,吃错了,毒死了人,这个责任谁来负?”
“报告师长,责任我来负。”许念回答得毫不犹豫,“但不会有这个万一。所有要推广的草药,都必须具备两个特点:第一,辨识度高,特征明显,不容易混淆。第二,本身无毒或低毒,即便误用,也不会造成严重后果。我会制作详细的图谱,就像驾照考试的图册一样,让每个战士都能看图识物,考核通过才能‘上岗’。”
“图谱?”王师长显然对这个词很感兴趣。
“对。”许念从随身的挎包里,掏出一个本子,正是她那份方案的原稿,“比如这个,七叶一枝花,它的特征就是‘七叶轮生,顶开一花’,极好辨认。山里常见的毒芹和它有相似之处,但毒芹是伞状花序,叶片是羽状分裂。只要把区别讲清楚,画明白,战士们比我们想象的要聪明。”
王师长接过那个画得满满当当的本子,翻看着,眼里的兴趣越来越浓。
“好,就算你能保证药材不出错。培训需要多长时间?要花多少钱?能不能在全军区推广?北方的戈壁滩,南方的海岛,可没有你这满山的草药。”
一连串的问题,又快又急,直指核心。
旁边的周牧源和高枫都为许念捏了一把汗。
许念却像是早有准备。
“报告师长。培训分为三级。一级普适性培训,面向所有战士,主要内容是止血、包扎、固定、搬运四大技能,以及基础的卫生防疫知识,利用训练间隙,一个月就能完成。二级专业培训,面向各连队卫生员,增加草药识别、常见病处理和野外清创等内容,脱产培训三个月。三级进阶培训,面向军医,也就是高医生这样的专业人才,进行中西医结合的课题研究,时间不限。”
“至于成本,几乎为零。草药就地取材,教材我们自己画。至于推广问题,您说得对,不同地域的植物不同,但中医的精髓在于‘因地制宜,辨证施治’。我们在这个山区,可以用紫珠止血;到了戈壁,可以用沙棘;到了海边,可以用墨鱼骨。万物皆可为药,关键在于我们是否认识它,懂得如何使用它。我们可以组织一个专家小组,到各个军区去,编写符合当地特色的‘草药图谱’。”
许念侃侃而谈,她的声音不大,但逻辑清晰,条理分明。她描绘的,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小小的营区培训方案,而是一个覆盖全军的、全新的后勤医疗保障体系的宏大蓝图。
高枫在旁边听得心潮澎湃。他发现,自己那份引经据典的“科学报告”,和许念此刻这番话比起来,格局小了,太小了。他还在纠结于一个细胞,一种成分,而许念看到的,是整个战场,是成千上万的生命。
他忍不住插了一句:“报告师长,许大夫的这套体系,并非空想。它实际上是现代急救医学的‘在地化’和‘低成本化’实践。比如她提到的不同植物止血,其内在原理都是利用植物中的鞣酸、多糖等成分促进凝血,这与现代止血药物的原理是相通的。我们完全可以……”
他正想展开论述一番,却被王师长不耐烦地摆手打断了。
“行了,别跟我扯那些听不懂的词儿。”王师长把本子拍在周牧源的办公桌上,发出一声巨响,“这个方案……有点意思。”
他盯着周牧远:“我给你一个试点!就在你这个营!人、枪、地盘,都归你管。钱,我批不了,你们自己想办法。你,周牧远,任试点小组组长。”
然后,他一指许念:“你,小丫头,是总教官。具体的训练,你说了算。”
最后,他的手指落在了满脸错愕的高枫身上:“还有你,从总医院来的高材生。你不是懂‘科学’吗?你就当她的副手,负责把这些土办法的‘科学道理’给我整理出来。每个月,我要看到一份有数据、有对比、有分析的进度报告!要是搞不好,我拿你们是问!”
命令下达,干脆利落。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整个营区都沸腾了,战士们对这个能救命的新本事充满了好奇和期待。
高枫的心情却复杂到了极点。他从报告的“作者”,变成了方案的“副手”,还是给许念当副手。他觉得憋屈,但内心深处,又有一丝隐秘的兴奋。一个全新的、未知的医学领域,正在他面前展开。
当晚,庆功宴的气氛异常热烈。王师长破例多喝了两杯,拉着周牧远,反复叮嘱要把试点搞好。
许念没参加,她一个人悄悄溜了出来,坐在卫生所的屋顶上,看着天上的星星。
夜风吹来,带着山野的清香。她的心里,却不像表面那么平静。一个营的试点,上千名战士的健康和生命,这副担子,比她想象的要重得多。
“在想什么?”
周牧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不知什么时候也爬上了屋顶,在她身边坐下。
“在想,万一我搞砸了怎么办?”许念难得地露出了一丝不自信。
“你不会。”周牧远的语气很肯定。
他看着她,月光下,她的侧脸轮廓柔和,眼睛里却闪烁着星光。
“我之前说过,后面的事情,我来处理。”他学着王师长的口气,一本正经地说道,“我现在是试点小组的组长,是你的顶头上司。”
许念斜了他一眼:“所以,以后我得听你的命令?”
“对。”周牧远点头,“作为你的上级,我给你的第一道命令是:不许把事情搞砸。”
他看到许念的嘴角撇了撇,似乎想反驳,又接着说下去,声音却放缓了许多。
“第二道命令是……如果需要什么,不管是需要一块黑板,一间教室,还是需要推平一座山头盖药圃,你来找我。我给你弄来。”
他的话里没有半点花哨,却像一颗定心丸,稳稳地落进了许念的心里。她知道,这不是一句空话。这个男人,只要他说出口,就一定会做到。
她心里的那点不确定,瞬间烟消云散。
她转过头,看着他坚毅的侧脸,轻声说:“周组长,我需要一间足够大的教室,一百套桌椅,还有,我申请把高枫助教的‘实验室’,扩建成一个真正的中草药成分分析实验室。”
“批准。”周牧源回答得没有丝毫犹豫。
两人相视一笑,月光如水,静谧而美好。
然而,这份美好并没有持续太久。
一周后,就在试点工作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一封来自军区总部的加急文件,送到了周牧远的手上。
他拆开文件,只看了一眼,脸色就沉了下来。
许念从他身后探过头,只见那张薄薄的纸上,印着几行冰冷的黑体字:
“调令:兹命令,总医院高枫同志,因在野外急救与本土药物应用领域表现卓越,即刻调往军区总医院,担任新成立的‘战地创伤与天然药物应用课题组’组长。另,为确保研究顺利进行,特邀营区家属许念同志,作为技术顾问,随行指导工作……”
周牧远手里的那张纸,被他捏得变了形。
调令?这哪里是调令!
这是明晃晃的摘桃子!有人看中了他们方案的价值,要把功劳和成果全部抢走!
更歹毒的是,他们把高枫捧为组长,却把真正的核心人物许念,贬低成一个可有可无的“技术顾问”。
最让周牧远无法容忍的是,这一纸调令,要把许念从他身边调走。
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已经打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