邀约落地的刹那,闻弦歌看到那只戴白手套的手,轻缓而优雅地将金质猎壳表的指针往后拨了一格。
这个动作的暗示再明白不过——只要应允,这场金色盛宴就能为你延续。
唱歌?
真的只是唱首歌吗?
唱了,是不是就能让这漫天金雨下得更久?是不是就能握住更多……
理智在胸腔里尖叫:快拒绝!这是罗网!可欲望却像情人的蜜语甜言,入心入肺:不过是唱首歌……就能换这么多……错过了,或许就再也没这样的机会了……
闻弦歌的嘴唇哆嗦着,意志在那铺天盖地的金色诱惑与耳畔温和的邀约之间,像悬在悬崖边的蛛丝,随时都要绷断。
她抬手死死地捂住嘴,手指几乎要嵌进脸颊,才勉强把那个差点冲口而出的“好”给堵在喉咙里。
她无法开口吟唱,那等同于背叛自己的灵魂;可“不”字也卡在舌尖,毕竟只要说出口,眼前这泼天富贵就会离她而去。
门外的【收藏家】静立了片刻。镜面中的星空涡流放缓了流转,它微微侧头,光滑的镜面上映出空荡的走廊,像是在表达一种无声的……遗憾?
随即,它优雅地、彬彬有礼地躬身,如同谢幕的演员,转身时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嗒…嗒…嗒…
几乎在它脚步响起的瞬间,闻弦歌身下那咆哮的金色洪流如同被骤然关闸。炽烈的光芒消退,震耳欲聋的“哗啦”声戛然而止,只剩下再次恢复正常速率的金币析出声。叮…咚…………叮…咚…………慢得像个肾虚老头在撒尿,扶着栏杆、喘着气,半天才挤出一声“叮……咚……”。
碧落黄泉般的落差狠狠攥住她的心脏,疼得她喘不过气。尖锐的悔意像涨潮的海水,瞬间漫过头顶要将她溺毙。一个荒谬又强烈的冲动猛地窜出来:去开门,追上它,大喊“我愿意”!
闻弦歌被这想法吓得魂飞魄散,照着脑门就给自己来了一拳,把那见鬼的冲动砸了回去。
该死的【收藏家】,它离开时还又想摆她一道,这根本不可能是贪生怕死的自己会有的念头!
此时的【收藏家】已停在斜对面406门口。阴影钱袋倾侧,门缝下立刻涌出比先前更炽烈的金光,那套优雅的邀请词再度在走廊里回荡,温柔如月光流淌。
短暂的沉默后,406门缝下的金光非但没有收敛,反倒愈发浓郁,持续的时间也长得多!
紧接着,一道清亮的男声传了出来,唱的是某段旋律悠扬婉转的歌剧选段,初时还带着几分的紧张,技巧也很生涩,很快变得异常投入,里头裹着的情感满得快要溢出来,在寂静的凌晨走廊里荡开,竟有种奇异的、不顾一切的献祭感。
【收藏家】静立门外,镜面脸庞微微仰起,面具里的星空涡流转得格外舒缓,一只手轻按在胸前,另一只手稳稳托着猎壳表,姿态专注又沉醉,宛如在顶级音乐厅聆听大师演奏的贵族,连指尖都透着对艺术的敬意。
此情此景,没有一丝一毫阴森与恐怖,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华丽和优雅,像幅流动的古典油画。
闻弦歌看得怔住,心底泛起一丝微妙的自惭。两相比较,自己方才又捂嘴又自残、满心恐惧猜疑的模样,简直就是小丑本丑。
406的歌声渐渐歇了,余韵还在走廊里轻轻荡。【收藏家】微微后退半步,对着他的房门极其郑重地躬身行礼,仿佛在向刚才的“演出”致敬。随后,它缓缓抬起托着猎壳表的手。
滴答。
一点璀璨的金色光粒从齿轮间被蘸取,如凝结的星辉在白手套指尖跃动。【收藏家】将镜面脸庞凑近,确认了一下光粒的成色,随即抬手,把那点金色星辉轻柔而庄重地点在了406门牌号旁边。
光粒触到门板的刹那便融化开来,化作个精致繁复的金色虚影印记,像块古老的钟表盘,中央有极细的指针正逆向缓缓转动。
是标记!是在给即将入库的藏品贴上专属标签!
406的玩家危险了。
闻弦歌后颈一凉,望着那枚宛如荣誉勋章的印记,无比庆幸起之前的狼狈坚持,若是刚才没能忍住,此刻被打上标记的,就是她的411房门!
可这庄重的“授勋”,在其他玩家眼中却是另一番景象。406的金光持续闪耀,收藏家优雅行礼后离开,恐惧早已化作羡慕与安心。在这“榜样”的鼓舞下,一个又一个玩家欢欣鼓舞地献上歌喉。
408,415……
最让她窒息的是,其中好几个被标记的宿舍,正是今晚向她买过情报的“客户”!他们明明提前知道金币异常是陷阱,知道该拒绝互动……可亲眼看见406“安然无恙”甚至“受赞赏”地持续获益后,那点警告在巨大利益和从众心理面前,脆得像纸。
闻弦歌紧盯着监控屏幕,那位“高贵的绅士”宛如最高效的质检员,在四楼走廊里为一件件“藏品”打上华丽烙印后,不疾不徐地走向三楼。所过之处总会响起此起彼伏的歌声,或清亮或沙哑,或高亢或婉转,倒像场盛大而高昂的献祭前戏。
【收藏家】这次离开得格外久,久到那些被标记的房门后,竟有人像盼着偶像的狂热粉丝般,自发唱起了他们的“定情曲”,歌声在空荡的走廊里飘着,让少数几个清新的玩家如坠魔窟。
终于,嗒…嗒…嗒…的脚步声从楼梯口钻了出来,【收藏家】重回四楼。
当它的身影撞入监控画面时,闻弦歌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它肩上多了个物件——一只暗沉的旧皮袋,皮革磨得发毛,沉甸甸地坠着,与之前那虚无的阴影钱袋截然不同,袋口松垮,露出几样东西的边角:一截泛着幽蓝电弧的武器握柄,一本嵌着宝石的厚重古籍,还有枚渗着猩红液滴的心脏状结晶,每一样都透着稀有道具的寒气,显然是原主人压箱底的宝贝。
它袋侧悬着的几枚拇指大小的水晶吊坠更让闻弦歌如鲠在喉。那些澄澈的水晶之中,封存着栩栩如生的人形,他们面容都凝固在了生命最终的一瞬:有的双眸圆睁,盛满惊惶;有的眉眼低垂,沉湎于未尽的迷醉;更有唇角高扬,犹带着未及褪去的狂喜。那几张脸,她都认得,都是曾在楼梯转角偶遇或在自动贩卖机前有过片语寒暄的邻居。
这些1-3楼的住户们,未曾化作狰狞的怪物,亦未溅落殷红的血痕,他们被“凝炼”为精致的藏品,悬在【收藏家】的行囊之侧,化作摇曳的饰物。
【收藏家】的步伐依旧从容,对未染金色印记的门扉视若无睹,只向着那些烙有辉煌时钟徽印的房门走去,宛若奔赴一场期待已久的甜蜜约会。
它在406门前停下,镜面脸庞“注视”着门上的印记,仿佛在欣赏一件已经完成打包、即将运走的货物。它没有再次取出阴影钱袋,也没有发出任何邀约。它只是静静地站了几秒,然后抬起带着白手套的手,轻轻抚摸了一下那个沉甸甸的收集袋。
哗——!
406门缝下本来就耀眼的光线变得更加粘稠,那光疯狂满溢出来,带着窒息的压迫感。
【收藏家】抬手托起金质猎壳表,果断拧动,指针被残忍地拨回近四分之一圈!
406门板上那个金色时钟印记,转速瞬间暴跌,门板肉眼可见的蒙上灰烬。
房内,正小声吟唱的玩家听见动静,心头一喜,这是【收藏家】第三次驻足了!
他幸福得地打滚,粘稠如液态黄金的光芒从他床铺中爆炸式喷涌,几乎将他淹没。
太过兴奋的他从床上滚落在地,刚刚站定就发现有一股无形的力量骤然收紧,扼住了周围的一切。
世界,慢了。
他试图抬手,手臂像陷在胶水中,每挪动一厘米都要耗尽全身力气,时间在肌肉的颤抖中被无限拉长。想呼喊,声音在喉咙里扭曲成怪异的长吟,拖得又细又哑。连空气中飘浮的尘埃,都好似定格在了原地。
床铺上原本连成一片的金光,此刻成了一颗颗缓慢析出的半圆,每一颗都像梦魇的碎片,晃晃悠悠往下掉。
他终于开始害怕了,拼命集中意志,想从背包里摸出【疾风手弩】,在虚空中磨蹭半天,手弩才总算显形,抬手瞄准房门,这个平日里瞬间完成的动作,此刻像一场漫长的酷刑。肌肉抗议,骨骼呻吟。
扣动扳机。
弩箭,以一种慢到可笑的速度,从弩槽中缓缓挤出来,有气无力地往前滑,不到半米,就掉在了地上。
当~~~~~~~~~~
这声被拉长的轻响,击溃了他最后的防线。
“服务已到期。根据契约第 VII 项,时间流速调整至清偿模式。”
“请立即履行义务:支付费用,如无支付能力可质押核心资产。否则,将启动最终清偿程序。”
406玩家眼中爆发出极致的惊恐,他想嘶吼着说“我付”,可舌尖像被胶水粘住,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他感觉自己正在变成琥珀里的虫子,意识明明清醒,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一点点封进永恒的凝固里。
时间,彻底停止了。
他的思维,他的恐惧,他的悔恨,试图移动的手指,缓慢掉落的金币,空气中定格的尘埃……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被永恒地封存进了一片绝对静止的微光的晶体之中。
门外的【收藏家】有了新的动作。
它没有使用任何暴力,只是伸出戴着白手套的手,轻轻点在406的门把手上。
坚固的门锁像被千万年时光蛀空,无声化作细碎的光尘,消散在空气里,房门悄无声息地滑开。
没有挣扎,没有血迹,没有混乱。床铺上的金币保持着半跳离床面的姿态,桌椅纹丝不动,而那个玩家站在房间中央,脸上是极致的恐惧与悔恨,抬手的动作凝固在半空,整个人已成了一尊散发着微光的水晶雕像。
整个宿舍,连同其中的一切,都成了一座被封存在时间琥珀中的立体模型。
【收藏家】迈步走入,步伐从容得像馆长巡视珍藏。它在水晶雕像前驻足,镜面脸庞中的星河流转,似在端详这件新藏品。
随后,它抬手对着雕像胸口,凌空轻轻一拈。
一点璀璨的光粒被抽离出来,那光粒里凝着与玩家别无二致的面容,在它指尖挣扎闪烁了几下,最终凝固成拇指大小的水晶吊坠。
【收藏家】转身走出406宿舍。它肩上的那个暗色皮革收集袋自动伸出一根细线。它将这枚新的吊坠与之前那些战利品并列,轻轻挂了上去。
下一个是408,它很清楚谁已经落网,谁还在网外。
之前的一切,抛洒金币、邀约吟唱、甚至拨慢怀表,都只是“购买”和“定价”的过程。
而现在,它背着收集袋归来,是来“收货”的。
那些被打上标记的宿舍,里面的玩家和他们的所有物,在它眼中,已经等同于它收集袋里的新藏品。
闻弦歌感到窒息。她亲眼见证了一位玩家从鲜活到被标记,再到被彻底“清偿”,最终化作对方行囊上一件轻飘飘“饰品”的全过程。
华丽,优雅,“合理”。
那隐匿的恶意甚至都无法激发自动炮台的主动防御系统,可却比任何张牙舞爪的恐怖,更能给人带来毁灭性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