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语气稍微缓和。
“张御史,本公难道说得不够清楚吗?
本公是奉陛下之命,总督宣大军务,筹备西进事宜。
陛下圣心独断,自有深谋远虑。
若凭你这一纸奏疏、一番哭谏,本公就擅自更改方略,偃旗息鼓,退回关内……
陛下怪罪下来,本公如何交代?
这贻误军机、抗旨不遵的罪名,是你来担,还是本公来担?”
张钦彻底懵了。
在来之前,他设想过陛下降罪,甚至想过被当场拖出去杖毙。
却万万没想到会陷入这样一个身份错位的困局。
他面对的不是可以直接死谏的君王,而是一个奉旨办事的国公爷。
他的大道理,他的忠肝义胆,他的以死相逼,在这个诡异的身份游戏面前,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无处着力。
是啊,他能对一个奉皇命的镇国公说什么?
指责皇帝决策错误?
那更应该去京师。
指责镇国公执行错误?
可人家有皇帝旨意。
他的所有谏言,都基于对方是皇帝朱厚照。
而当对方只是朱寿时,这些谏言的基础瞬间崩塌了。
“陛下……国公爷……”
张钦喃喃着,满心的悲愤和焦急,化作了一团乱麻,堵在胸口,让他几乎窒息。
来时准备的所有说辞,所有引经据典,所有悲壮情怀……
此刻全都哽在喉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像个突然失去方向的困兽,徒劳地站在原地,被巨大的无力感淹没。
朱厚照不再看他,转身坐回椅子,语气恢复了平淡。
“本公还要召王勋前来商议进兵细节,你若是没有其他事,就可以离开了。”
这是明确的逐客令。
张钦呆立当场。
离开?就这样离开?
他历尽艰辛赶到大同,难道就这样灰头土脸地被几句话打发走?
眼睁睁看着皇帝带着大军踏入险境?
不!绝不能!
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划过他混乱的脑海。
既然你以镇国公、奉旨办事来堵我的嘴,那我便以朝廷赋予的巡边御史职权来应对!
他深吸几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翻腾,努力让声音恢复平静。
“镇国公所言有理。是下官唐突了。
下官奉命巡视宣大边防,监察军务,纠劾不法。
镇国公既在商议进兵军事,此乃边防重务,按朝廷制度,巡边御史有知情与监察之权。
下官请求列席旁听,以尽职责。”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合情合法。
巡边御史确实有监督军务之权,虽然通常不会直接干预具体军事指挥,但要求列席重要军事会议,并不算过分。
朱厚照似乎有些意外,抬眼仔细看了看张钦。
这个刚才还要死要活的御史。
有点意思。
朱厚照嘴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又出现了,他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拒绝。
他转向谷大用:
“王勋到了吗?”
谷大用一直在旁垂手侍立,闻言立刻躬身:
“回国公爷,王总兵已在门外等候多时。”
“喊进来吧。”
“是。”
很快,一身戎装、风尘仆仆的大同总兵官王勋大步走了进来。
他先向朱厚照抱拳行军礼:
“末将王勋,参见国公爷!”
朱厚照摆摆手,直入主题,没有丝毫寒暄:
“让你准备的事情,都准备妥当了?”
王勋挺直腰板,声音洪亮:
“回国公爷,已按照您的吩咐,准备完毕!
大同镇精锐骑兵八千,步卒一万两千,已分批秘密集结于城东三十里外的黑山堡。
粮草、火药、箭矢等一应军资,已足支半月之用。
全军轻装,只待国公爷一声令下,即可开拔!”
他的汇报简洁有力,显然早已准备充分。
朱厚照点点头,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
“好。传令下去,今日巳时三刻,大军开拔,目标——应州。”
“末将领命!”
王勋应道,随即又问。
“国公爷,宣府方面时总兵那边,可有确切消息?两军如何会师?”
朱厚照走到堂中悬挂的巨幅边防舆图前,手指点向一个位置:
“本公已传令时源,命他率宣府选锋精锐一万,同样轻装疾进,绕过镇虏堡,直抵应州城。
我们大同军出黑山堡,经怀仁,亦向应州进发。
两军务于三日后未时前,在应州城外十里处的白羊口会合。”
他的手指在舆图上移动,划出一条清晰的路线。
王勋仔细看着地图,沉吟道:
“应州此地北扼桑干河,南靠雁门余脉,地势颇为紧要。
在此会师,进可西北出击,退可依托城池。
国公爷选此地,甚妙。
只是白羊口会合,两地大军调动,虽尽力隐秘,但数万人马行动,恐怕难以完全瞒过鞑靼探马耳目。”
朱厚照闻言,非但不忧,反而露出一抹近乎锐利的笑容:
“本公也没打算完全瞒住。
虚虚实实,才是用兵之道。
他们知道些动静更好,正好看看,咱们这位小王子,到底有没有胆量,敢不敢来碰一碰。”
这话里透出的自信乃至是挑衅。
让王勋精神一振,也让一旁竖耳倾听的张钦心头剧震。
陛下这分明是……有意吸引鞑靼主力前来?
难道所谓的“西进”本身,就是一个诱饵?
张钦忍不住脱口而出:
“国公爷!此举太过行险!
若鞑靼主力真被吸引而来,围攻应州,我军孤悬在外,援军难至,岂不危矣?”
朱厚照这才仿佛刚想起张钦还在旁边,侧头瞥了他一眼,语气平淡:
“张御史不是要履行监察之职吗?那就好好看着。
纸上谈兵,永远不知实战之妙。王勋。”
“末将在!”
“你亲自去黑山堡督军,巳时三刻,准时出发。
本公随后便到。”
“是!”
王勋领命,又看了张钦一眼,转身大步离去。
堂内只剩下朱厚照、谷大用和张钦三人。
炭火噼啪,更显寂静。
朱厚照坐回椅中,端起已经微凉的茶盏。
他抿了一口,才看向依旧站在原地、脸色变幻不定的张钦:
“张御史,大军即将开拔,刀兵凶险,非文臣久留之地。
你是回延绥,还是真的打算跟着本公,去监察这趟西进之役?”
张钦双手在袖中紧握成拳,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回去?那等于默认失败,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跟着去?前途未卜,凶险万分,而且等于变相认可了这次军事行动。
但,若不去,他又能做什么?
在这里继续死谏?方才已经证明无效。
上书朝廷?远水难救近火。
片刻挣扎后,他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
“下官职责所在,既是巡边,自当随军监察。
国公爷行军何处,下官便跟至何处!”
他倒要亲眼看看,这位“镇国公”到底有何能耐?
这场被他视为亡国之兆的军事行动,究竟会走向何方。
若真的大败亏输,他就算死,也要死个明白,也要留下最真实的记录!
朱厚照对他的决定似乎并不意外,只是淡淡道:
“随你。不过,军中自有法度,你若跟随,便是军中一员。
需听从号令,不得擅自行动,更不得干扰军事。
谷大用,给张御史准备一匹马,一套普通文吏服饰。”
“是,国公爷。”
谷大用应下。
“下去准备吧。一个时辰后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