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的意思?
这五个字,比之前焦芳的所有话语加起来,更具冲击力!
杨廷和身躯猛地一震,脸上那精心维持的镇定与推脱之色,终于出现了一丝真正的裂缝。
他豁然抬头,眼中充满了极度的惊愕与难以置信,直直地看向焦芳。
皇帝点名让我去?
这个念头如同冰锥,瞬间刺入他的脑海,让他遍体生寒。
他在心中飞速地推演,试图理清这背后错综复杂的意图。
莫非是皇帝识破了自己的谋划?
不可能!
此事自己策划得极其隐秘,所有环节都通过单线联系,且自己从未直接下场。
就算陛下有所怀疑,没有真凭实据,也绝不可能直接锁定自己。
是对自己的信任?’
这个理由,听起来更是荒谬可笑,甚至带着一丝讽刺。
皇帝之前授意自己参与处置李东阳,不正是对自己在士林中巨大影响力的一种忌惮和试探吗?
这才过去多久?
怎么可能突然就从“忌惮”转变为毫无保留的“信任”。
还将关乎国本的西北兵权交到自己手上?
这绝非那位心思深沉、手段老辣的少年天子会做出的草率决定。
他心中疑窦丛生,如同乱麻。
“陛下亲点?
元辅,此事关系非小,您会不会是弄错了?
或是误解了陛下的圣意?”
焦芳看着杨廷和那副难以置信的模样,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高深莫测的淡淡笑意。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不慌不忙地,从怀中那绣着仙鹤祥云的补子官袍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卷明黄色的绢帛。
那绢帛质地非凡,边缘绣着精致的云龙纹样。
“陛下的手谕在此,”
焦芳将绢帛轻轻放在案上,推向杨廷和。
“介夫,你自己看吧。
这种事关圣意、关乎朝廷体统的大事,我岂能弄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卷小小的绢帛上。
文渊阁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杨廷和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平复那骤然加速的心跳。
然后才伸出略显僵硬的手,缓缓捧起了那卷手谕。
指尖触及那冰凉滑腻的绢面,竟感到一丝刺痛。
他小心翼翼地展开。
绢帛上的字迹,他认得,正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刘瑾代拟、经皇帝朱批认可的熟悉笔体。
内容言简意赅,但意思却明确无比。
“西北若有异动,着阁臣杨廷和火速前往,总督军务,协调各方,务必稳固边防,钦此。”
末尾,盖着那方鲜红夺目的皇帝随身小玺。
真的是皇帝的手谕!
言之凿凿,无可辩驳!
杨廷和的心中,瞬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与冰冷的怒意。
他暗自诽谤。
‘焦芳这老匹夫!
既有陛下手谕在此,为何不早拿出来?
非要在此与我绕了半天圈子,百般劝说,到底是何居心?
是为了试探我的真实态度?
还是为了在众人面前,坐实我被迫接受任命的情形,将来万一出事,好让我独自承担全部责任?
然而,圣意已明,手谕在此。
众目睽睽之下,他杨廷和纵然有千般不愿,万般算计。此刻也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任何形式的抗旨,都将是立刻招致灭顶之灾的愚蠢行为。
他缓缓合上手谕,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
对着焦芳,也对着那卷手谕象征的皇权,深深一揖。
“我杨廷和,蒙陛下如此信重,虽肝脑涂地,亦难报天恩于万一!
陛下既有明旨,我自当遵从圣命,全力以赴,以报君恩!”
但他话锋一转,依旧试图做最后的铺垫。
“西北军事,千头万绪,敌情瞬息万变,牵一发而动全身。
我才疏学浅,实恐力有未逮。
若此番前去,西北局势真有重大闪失,我个人生死不足惜,。
我该如何向陛下,向天下臣民交待啊!”
言辞恳切,几乎令人动容。
“这一点,介夫你大可放心。”
焦芳的语气显得颇为宽宏大量。
“陛下行前亦有口谕,着你到了西北之后,只需坚守一个月!”
他伸出一个手指,强调道:
“只需抵挡住鞑靼攻势一个月!
即便期间战事不利,关隘有所损失,陛下也绝不会因此怪罪于你。”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声音也低沉下去。
“可若是连一个月都坚守不住,导致西北防线全面崩溃,那这就不好说了。
陛下的脾气,你我都是知道的。”
一个月?
这个期限,如同又一记重锤,敲在杨廷和的心上。
他暗自揣摩,心中惊疑更甚。
一个月?
听陛下这意思,他竟有信心在一个月之内,就彻底平定南方的宁王之乱?
然后还能及时挥师北上,回援西北?’
‘这怎么可能!’
他在心中疾呼。
南昌距离西北何止千里之遥!
即便陛下用兵如神,此刻恐怕大军都还未完全抵达南昌城下吧?
就算能速战速决,平定叛乱后,大军回师,长途跋涉,人困马乏,没有两三个月的时间,根本不可能赶到西北!
陛下这一个月的期限,是从何而来?
是盲目自信,还是另有倚仗?’
杨廷和沉默着,眉头紧锁,陷入了更深的思索。
焦芳不再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时间一点点流逝,文渊阁内静得可怕。
杨廷和知道,皇帝和焦芳,已经为他编织好了一张无处可逃的大网。
所有的退路都被堵死,所有的借口都被化解。
圣意、大义、责任如同一条条无形的枷锁,将他牢牢捆住,推向那个他向陌生的西北战场。
良久,杨廷和缓缓抬起头,脸上所有的情绪都已收敛,只剩下平静。
他对着焦芳,再次深深一揖,声音低沉而清晰。
“陛下圣虑深远,已为我想好了所有的退路与前路。
既然如此,我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