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勋手臂微微颤抖。
那张轻飘飘的纸,此刻在屠勋手中却重逾千斤。
上面寥寥数语,像淬了毒的针,狠狠刺入他的心中。
“弘治十八年,保定府清苑县,乡绅李贵猝死。
其名下良田三百亩,经县衙裁定,由其远房侄儿继承。
然不足一月,此田产尽数归于屠勋之侄屠永康名下。
查,李贵之死疑点重重。
其侄乃屠永康挚友,县衙主簿为屠勋门生……”
后面还有一行细密的小字。
如同毒蛇吐出的信子,详细记录了田契过户的具体日期、经手人的画押细节。
甚至还有一句致命的补充:
李贵死前三日,曾于酒肆扬言,手握某京官纵容亲属、侵吞田产之铁证。
欲拼死进京告御状……”
“嗡——”
屠勋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耳边一阵轰鸣,眼前甚至出现了短暂的模糊。
弘治十八年!
那是当今陛下刚刚继位,自己正雄心勃勃,意图一展抱负的时候!
清苑县!
三百亩上好的水浇田!
这段他花费了巨大心力,几乎要成功遗忘的污秽过往。
竟在此时此地,被人以这种最不堪的方式,血淋淋地刨了出来!
记忆的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至。
他那不成器的侄子屠永康,那个自幼被家族宠坏了的纨绔子弟。
当年他小心翼翼地透露,能与地方乡绅“合作”,用极低的价格拿下清苑县李贵家的三百亩良田。
他当时只是不耐烦地训斥了侄子几句“莫要惹是生非”、“安心读书”便打发了。
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孽障竟敢胆大包天到与人合谋,行那强取豪夺之事。
甚至……还闹出了人命!
事后,当族中心腹战战兢兢地将真相和盘托出时,他如遭雷击。
当场将屠永康打得皮开肉绽,关入祠堂,并严令其必须将田产归还。
可那孽障是如何哭诉的?
他跪在地上,抱着他的腿,涕泪横流:
“叔父,现在不能还啊!
李贵那远房侄儿已经收了钱画了押,县衙的过户文书都已备档!
此时若强行归还,岂不是不打自招,坐实了我们屠家强占田产、逼死人命的罪名?”
他沉默了。
在雷霆震怒之后,是深入骨髓的恐惧和侥幸。
他权衡利弊,最终在那孽障和族人的哭求下,可耻地退缩了。
他以为时间会冲刷一切,这件事会像无数类似的污浊之事一样,沉入深渊,被彻底遗忘。
可他错了。
大错特错。
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上,任何一个微小的污点,都可能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刻,成为敌人将你置于死地的致命武器。
冷汗,瞬间从每一个毛孔中涌出,浸透了他厚重的绯色官袍内衫。
他抬起头,看向刘瑾那双细长而冰冷的眼睛。
他全明白了。
从从焦芳刻意挑起关于刘健判决的争执开始,这就是一个为他精心设置的圈套。
他就像一只落入蛛网的飞虫,所有的挣扎,在对方拿出这张王牌时,都显得如此可笑和无力。
除了屈服,他似乎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刘公公果然好算计,可若是我不同意呢?”
“屠尚书,”
刘瑾那阴柔尖细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您是个聪明人。
在朝为官,孰轻孰重,该如何抉择,想必不用我再多费唇舌了吧?”
屠勋原本锐利如鹰隼、闪烁着原则与信念光芒的眸子,此刻已彻底黯淡下去。
他整个人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连挺直了半辈子的脊梁,都微微佝偻了下去,站立都显得摇摇欲坠。
他没有再看刘瑾,也没有看焦芳。
他伸出右手,想要去拿笔架上的狼毫,却发现自己的手颤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枯叶,根本不听使唤。
他深吸一口气,这口气带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痛楚和浓重的血腥味。
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强迫自己稳住心神。
终于,颤抖的手指握住了那支笔。
笔尖缓缓探入端砚中那浓黑粘稠的墨汁里,反复浸润着。
那墨色,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书写公正的载体,而是化不开的血污,是即将玷污他一生清白的诅咒。
他的手依然在抖,笔尖在宣纸上方悬停,墨汁几乎要滴落。
他再次深呼吸,额头上青筋暴起,用意志强行压制住那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和抗拒。
终于,他落笔了。
在那份原本“流放”的判决之后,他用一种近乎破坏的、扭曲的笔迹,颤抖着,添加上了一行字——
“然其罪孽深重,流刑不足惩其恶,着即处斩。”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烧红的铁钎烙在他的心上,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
当他写下最后一个“斩”字的那一撇时,那笔锋不再是往日的沉稳有力,而是带着一种绝望。
写完之后,他如同一个被剪断了线的木偶,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空。
狼毫笔从他那松脱无力的手中滑落,“啪嗒”一声,掉落在昂贵的紫檀木案几上,溅开数点丑陋的墨痕。
他踉踉跄跄地后退了两步,脚步虚浮,险些栽倒在地。
他勉强站稳,抬起头,望向刘瑾和焦芳。
声音沙哑,带着怒气。
“刘公公,不知道如此裁决,你可满意?”
刘瑾上前一步,细长的眼睛扫过那新增的、决定三位老臣生死的一行字。
脸上终于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满意笑容。
“屠尚书果然是识时务的俊杰,懂得权衡利弊。”
他轻轻颔首,语气轻松。
“我这就去回禀皇爷。
想必皇爷听了,也会龙心大悦的。”
说完,他不再多看屠勋一眼,优雅地弯下腰,拾起地上那张记载着屠勋致命秘密的薄纸,像仔细叠好,放入怀中。
然后,他与旁边的焦芳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焦芳嗤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文渊阁内显得格外刺耳。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拂了拂衣袖,仿佛要掸去在此地沾染的晦气,随即跟着刘瑾,一前一后,施施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