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回答,只是将目光从外界收回,转而投向了洛疏舟识海中那四个由遗留冰意所化的、正在缓缓流转的大字——“抱朴守真”。
他静静地凝视着那四个字,眼神复杂难明,有追忆,有痛楚,也有一丝释然。良久,他才轻声说道,仿佛不愿再多言:“前进吧,疏舟。此地……或许对你而言,是一场机缘。”
洛疏舟见他避而不答,心知必有隐情,此刻也不是深究之时,对文霜泠的牵挂压倒了一切。他压下心中翻涌的疑问,点了点头:“好。”
意识退出识海前,他最后看了一眼谢云归孤寂的身影。
待洛疏舟的意识彻底离开,寂静的识海中,谢云归才缓缓抬起手,似乎想触摸那冰冷的“抱朴守真”四字,最终却只是徒劳地穿过。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微不可闻,带着无尽的落寞与一丝哽咽:
“我吗?……”
“只是一个……小小的、早已亡国的……太子罢了。”
一滴晶莹的、由纯粹魂力凝结而成的泪珠,从他眼角悄然滑落,滴落在虚无的识海之中,漾开一圈微小的涟漪,随即消散无踪。
……
有了谢云归的指点,洛疏舟心中稍定。
他收敛心神,走到星殒之河边,回想起自己刚刚在“怒”境中的彻悟,以及对“职责”的重新认知。他将那份“抱朴守真”、守护本心而非滥用权力的理念,化作一道坚定而纯粹的神念,投入河中。
星辉汇聚,一艘沉稳大气的乌篷船凝聚而成。虽非最上乘的青玉舸,却也坚实可靠。他需奋力摇橹,方能前行,这正映照了他此刻心境——虽已明悟方向,但前路仍需努力划行,心念坚定中,尚存一丝需时时自省的警醒。
渡过星殒之河,他踏上了对岸。映入眼帘的,并非预想中的城市或宫殿,而是一条无限延伸、奇异非凡的回廊。
这便是——两仪回廊。
回廊仿佛没有尽头,向左向右望去,皆隐没于昏黄光线的深处。
其构造极为奇特:左侧的廊柱与墙壁,是纯粹无瑕的洁白,散发着一种令人松懈、诱人妥协的柔和光芒;右侧则截然相反,是吞噬一切光线的深邃漆黑,隐隐传来令人心悸的严酷与偏执之意。
而脚下的地面,并非实质,而是光滑如镜、却又能承载步履的奇异“水镜”。每一步落下,都会荡开一圈微弱的涟漪,倒映出他清晰的身影。
然而,那倒影,并不仅仅是他。
当他迈出第一步,踏入左侧白色廊柱笼罩的区域时,水镜中的“他”忽然动了。那倒影的面容变得懒散,眼神带着一丝玩世不恭,嘴角挂着诱惑的笑意,开口说道:
“洛疏舟,何必如此辛苦?执着于所谓的公道正义,换来了什么?不过是满手血腥与无尽骂名。看看你之前,多么威风,言出法随,生杀予夺,可你快乐吗?不如放下吧,归隐山林,逍遥自在,独善其身岂不美哉?这才是明智之选啊。”——这是“怠惰之我”。
洛疏舟脚步未停,目光平静地扫过水镜中的倒影。若是之前,他或许会暴怒反驳,但此刻,识海中“抱朴守真”四字散发着清凉宁静的气息,让他保持着绝对的冷静。
他澹澹开口,声音清晰而坚定:“避世独善,看似逍遥,实为懦夫之行。见不平而闭目,遇不公而塞听,非我辈所为。职责所在,岂能因一时挫折而弃守?我所求之公道,需以智慧与仁心铸就,而非以愤怒与暴力推行,更非以逃避来了结。”
那“怠惰之我”闻言,脸上的笑容一僵,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发现洛疏舟的眼神清澈见底,毫无波澜,它的诱惑如同冰雪遇阳,瞬间失去了消力,只能悻悻然地随着涟漪澹去。
他继续前行,水镜中又映出另一个“他”,面容愁苦,眼神闪烁,低声劝慰:
“疏舟啊,世事岂能尽如人意?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有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何必事事较真,把自己逼到绝境?退一步,海阔天空啊。”——这是“妥协之我”。
洛疏舟步伐沉稳,摇头道:“坚守底线,非是斤斤计较;秉持原则,亦非不通情理。若为一时安逸而放弃坚守,与助纣为虐何异?我所守之‘真’,便是不与污浊同流,不向谬误低头。妥协当有度,底线不可移。”
“妥协之我”张了张嘴,在那份斩钉截铁的坚守面前,再也说不出劝降的话语,身影缓缓消散。
当他脚步踏入右侧黑色廊柱笼罩的区域时,水镜中的倒影气质陡然一变,变得阴鸷、锐利,眼神中燃烧着不容置疑的火焰。
“妇人之仁!洛疏舟,你忘了之前的教训吗?就是因为不够果决,不够狠厉,才会让那些蝼蚁敢于反抗!对待罪恶,就当如秋风扫落叶,彻底铲除!宁可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唯有绝对的权威,方能带来绝对的秩序!”——这是“偏执之我”。
洛疏舟面对这充满戾气的倒影,心中毫无惧意,只有一片澄明。他沉声道:“权威若失却仁心,便是暴政;秩序若缺乏公正,即为牢笼。我此前之错,便是将手段当成了目的,陷入了以暴制暴的迷障。真正的强大,在于以德服人,以理正心,而非以力压人。偏执一端,终将自焚。”
“偏执之我”面目狰狞,试图以更激烈的言辞恐吓,但在洛疏舟那如同古井深潭般的冷静注视下,它的偏激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最终咆哮着化为黑烟散去。
紧接着,又一个“他”浮现,面容冷硬如铁石,目光中不带一丝情感:
“法不容情!规则面前,人人平等,岂能因怜悯而网开一面?你之前的判决,虽有偏激,但初衷无错!对恶的纵容,就是对善的残忍!必须用最严酷的刑罚,震慑所有不轨之徒!”——这是“严酷之我”。
洛疏舟深吸一口气,眼中流露出悟道后的智慧光芒:“法理不外乎人情。律法之威,在于其公正,而非其严酷。不分青红皂白,一味重典,与滥杀何异?明刑弼教,惩前毖后,方是正途。以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而非以菩萨面目行霹雳之事却失却慈悲之本。我当持中守正,罚其当罚,怜其可悯。”
他的话语,字字珠玑,既直指要害,又蕴含着对规则与人性的深刻理解。每一个回答,都源自“抱朴守真”的本心,既坚守了原则的刚性,又保留了情理的弹性。
那“严酷之我”僵立原地,它那套看似绝对“公正”的理论,在洛疏舟圆融通达的驳斥下,显得如此僵化与狭隘。它试图寻找漏洞,却发现对方的心境宛如琉璃,内外明澈,无懈可击。最终,它如同被阳光照射的坚冰,表面出现无数裂痕,然后“咔嚓”一声,彻底崩碎,融解于水镜之中。
回廊之中,一时寂然。
白色的诱惑,黑色的恐吓,所有的“影我”都已被他正面驳倒,超越。它们源于他内心的阴暗面或曾经走过的弯路,但此刻,他已能清晰地辨识它们,理解它们产生的根源,并以更加成熟、坚定的道心将其化解。
水镜依旧倒映着他的身影,但此刻,那身影与他本人一般无二,眼神清澈,步伐坚定,再无任何杂音干扰。
他成功地穿越了“两仪回廊”,完成了对自身内心的一次彻底梳理与升华。
前方,回廊的尽头,景象豁然开朗。那座散发着秩序与权力波动的巨型建筑,此刻清晰地矗立在眼前,沉默而威严,仿佛在等待着他的到来。
洛疏舟没有丝毫犹豫,迈着沉稳的步伐,向着那秘境核心的城池,坚定走去。心中对文霜泠的思念与担忧,化为了更加强大的前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