銮驾北归，龙旗招展，仪仗威严地行进在通往京师的官道上。与南下时万民瞻仰的盛况不同，回銮的队伍笼罩在一片无形的低气压中。美洲商陆事件虽未公开，但那日行宫内的雷霆之怒早已通过各种渠道隐秘传开，足以让随行的王公大臣们噤若寒蝉，行事愈发谨慎。
御舟书房内，康熙屏退左右，只留梁九功一人伺候。他并未像往常一样批阅奏章，而是望着窗外滚滚流逝的河水，手指无意识地敲着紫檀木桌面。
【皇上，喝口参茶歇歇吧。】梁九功小心翼翼地将温热的茶盏呈上。
康熙并未接过，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梁九功，朕南巡一次，这心里头，反倒比离京时更不踏实了。扬州盐案牵扯京中贵人，朕的孙儿在宫中险遭毒蛇之吻，如今朕的行宫里又冒出这等南洋毒物……件件都指向内务府，件件最后都查不出个所以然。你说，是朕的刀不够快，还是这网……实在太深了？】
梁九功腰弯得更低：【奴才愚钝……天威浩荡，魑魅魍魉定然无所遁形。或许……或许是底下人当差越发不经心了，才让宵小有机可乘……】
【不经心？】康熙冷哼一声，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朕看是心思太过了！】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朕让你留意的，如何了？】
梁九功凑近几步，声音细若蚊蚋，却字字清晰：【回皇上，粘杆处的人日夜不敢懈怠。太子殿下近日除了处理政务，便是阅读古籍，偶尔与四贝勒商议河工、防疫后续事宜，并无异常交往。太子妃娘娘在宫中深居简出，打理毓庆宫事务，格物苑近日也并无新奇物事呈报。只是……】他迟疑了一下。
【讲。】
【只是格物苑的守卫，尤其核心匠坊一带，明显增派了人手，皆是太子妃信重的内侍，外人难以窥探。此外，太子妃娘娘近日以‘修缮宫廷药方、辨识各地贡品’为由，向太医院和造办处调阅了不少涉及南方草木、虫蛇特性乃至矿物颜料辨析的古籍档案，其中不少是生僻孤本。】
康熙指尖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微光：【太医院？造办处？她倒会找由头。】他沉吟片刻，【朕记得，福建巡抚上月进献了几本南洋番邦的草药图志，连太医院院判都言其中多有未曾听闻之物。明日，你挑其中一册图谱最为怪异、文字最难辨识的，以朕的名义赐予太子妃，就说‘闻其潜心医药博物，特赐异书，望其有所心得，他日可予解说’。】
【嗻。】梁九功心领神会，躬身领命。这哪里是赏赐，分明是一道极其高明的考题，旨在试探太子妃那“广博学识”的深浅与来源。
与此同时，毓庆宫内，元锦正对着一幅精心绘制的关系图，图上脉络纵横，中心正是内务府虞衡清吏司。
何柱儿垂手立在下方，低声禀报，语气带着沮丧：【主子，虞衡司那几个被拿问的人，一口咬定就是失察，用了大刑也改不了口。采购记录、入库单子表面上天衣无缝。南方那个供货的商人，早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踪迹全无。官面上的查问，怕是……怕是走进死胡同了。】
元锦并不意外，对方的狡猾和狠辣她早已领教。她的指尖点在图上一个名字——虞衡清吏司郎中，赫奕。
【这位赫奕郎中，底细查清了吗？】
【查了。】何柱儿忙道，【赫奕出身正黄旗，履历清白，为人谨慎，官声尚可。表面上，与八贝勒府乃至纳兰家都无直接往来。但是……】他压低了声音，【奴才们费尽周折，从一个告老还乡的内务府老笔帖式嘴里套出点话：赫奕的妹夫，现任江宁织造衙门的一个管事，颇得曹寅大人信任。而当年，曹寅大人与已故的纳兰明珠大人，可是过从甚密……】
纳兰明珠！虽然已倒台多年，但其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形成的庞大关系网络盘根错节，绝非一朝一夕所能瓦解。而八阿哥胤禩，正是巧妙地接手并利用了这一网络的关键人物！
一条若隐若现的线终于浮出水面：八阿哥（接收纳兰明珠政治遗产）→ 江宁织造（曹寅）→ 赫奕的妹夫 → 内务府虞衡司郎中赫奕 → 具体经办人员 → 采购毒草\/毒蛇。
【果然如此，藏得够深。】元锦眸色冰寒，【官面查不下去，那就从别的路子查。何柱儿，让我们的人，去查赫奕，查他最近半年的所有收支往来、他家眷名下的田产铺面、甚至他常去的茶馆酒楼、交往的所有人员！我就不信，他们做得如此周密，会没有一点蛛丝马迹！】
【嗻！】何柱儿领命，却又面露难色，【只是……主子，这些查起来，需要大量可靠人手和时间，且极易打草惊蛇……】
元锦沉吟片刻，眼中闪过决断：【不必全部依赖我们的人。你去找傅鼐。】傅鼐是胤礽旗下较为得力的属臣，掌管部分旗务，手中自有另一套人马和渠道。
【告诉他，这是我的意思，让他动用一切力量，暗中彻查赫奕及其所有社会关系，要快，要隐秘！所需银钱，从我私账上支取。】元锦深知，此刻必须双管齐下，动用太子的力量方能更快打开局面。
【还有，】元锦补充道，【让我们在赫奕府邸附近的人，特别留意他家每日运出的垃圾，尤其是书房废纸、墨渣、以及清洗毛笔的污水。想办法弄一些出来，送到格物苑。】她记得某些特殊墨水或密写药墨可能会留下微量残留，或许能从中发现异常。
【奴才明白！】何柱儿精神一振，立刻退下安排。
布置完人事调查，元锦再次将目光投向格物苑。既然对方利用“毒物”作案，那她便从“毒物”与“痕迹”本身入手破局！她亲自前往格物苑，召见了戴梓等几位核心大匠。
【戴先生，】元锦屏退左右，开门见山，【情势紧迫，我需你们尽力研制两样东西。其一，能否造出一种简便器具或试液，可快速验看植物汁液、水样是否含有常见毒性？其二，可能配制出一种药水或想出法子，能显露出纸张上近期内被涂抹、修改或由不同笔墨书写的痕迹？】
戴梓闻言，花白的眉毛一挑，眼中非但没有畏难，反而露出浓厚的探究兴趣：【太子妃娘娘所询，皆是精巧之道！前者或可一试。某些毒汁遇特定药液会变色沉淀，原理上与咱们试炼矿物之法有相通之处，老夫可召集人手，依据古籍医方，尝试调配几种试液。后者……更是挑战！不同墨迹成分各异，新旧程度不同，或可尝试用不同油脂浸润、微火烘烤、乃至特殊药液熏蒸之法，利用其反应差异使其显形？此事需反复试验，请娘娘多予些时日。】
【时间紧迫，有劳先生与诸位大匠尽力而为！所需一切物料人手，一律优先供应。】元锦知道，这在当时是近乎异想天开的要求，但她相信这些能工巧匠的智慧与经验，更相信“需求”是创造之母。
就在元锦双线发力，全力调查之际，御驾终于抵达了通州码头。京中王公百官早已接到消息，齐聚码头，按品级肃立，恭迎圣驾还朝。
场面盛大隆重，旌旗蔽日，山呼万岁之声震天动地。康熙皇帝在文武百官的簇拥下，登上御辇，准备返回紫禁城。
太子胤礽率众皇子、亲王、贝勒紧随其后。就在御驾即将启动之时，八阿哥胤禩却忽然快走几步，来到胤礽身边，脸上依旧是那副温润谦和、人畜无害的笑容，声音不大，却清朗悦耳，足以让周围的几个宗室亲王和重臣听见：
【太子二哥此次南巡，劳苦功高，防疫安民，更是功德无量。】他语带由衷的赞叹，旋即话锋微转，【臣弟还听闻，二哥麾下的格物苑能人辈出，非但能造利国利民之器，於细微处更见真章，竟能辨识诸多常人难察之物，真乃父皇之福，朝廷之幸啊。】
此言一出，周遭几位亲王和大臣的目光瞬间微妙起来，纷纷聚焦于胤礽身上。格物苑能“辨识常人难察之物”？这是什么意思？辨识什么？如何辨识？太子私下命格物苑研究这些，意欲何为？
胤礽心中猛地一凛，好毒辣的一招！胤禩竟然知晓了格物苑的研究动向（无疑是通过赫奕或其他眼线），并选择在百官迎驾这个最公开的场合，以恭贺赞叹的方式突然发难，轻描淡写间就给他扣上了一顶“私下研制敏感技术、其心难测”的帽子，瞬间将他置于炭火之上！
【八弟过誉了。】胤礽迅速镇定下来，脸上浮现出同样无懈可击的温和笑容，声音朗朗，确保周围人都能听到，【格物苑所为，始终是秉承皇阿玛‘格物致知、利国利民’之圣训，钻研些于国计民生切实有益之物罢了。譬如改进织机，可使江南织户多得生计；优化农具，可助天下农夫增收增产。所谓‘辨识细微’，无非是工匠们为求精进，于材料辨析上更为用心些而已，实不足道，更谈不上什么奇技。若真有攸关紧要的新得，孤与太子妃岂能不即刻呈献皇阿玛御览？断无私下秘藏之理。】他四两拨千斤，将格物苑的功绩牢牢绑定于“国计民生”，否认了任何敏感研究，并巧妙地将“忠诚”的皮球踢了回去，暗示真有好东西自然先给皇上，你八阿哥急着打听什么？
胤禩笑容不变，眼底深处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正欲再开口。忽然，前方御辇停了下来，康熙身边的首领太监小跑过来，对着胤礽和胤禩躬身道：【太子爷，八爷，皇上口谕：朕旅途劳顿，今日不见外臣。诸位皇子、王公且先回府歇息，明日太和殿再行朝会。】
一场刚刚开始的、暗藏机锋的言语交锋，被康熙恰到好处地打断。但所有在场的人都清晰感受到了那平静水面下的暗流汹涌。
胤礽与胤禩对视一眼，彼此都能看到对方眼中那毫无温度的笑意。兄弟二人同时躬身，声音平稳无波：【儿臣遵旨。】
御驾缓缓驶向厚重的紫禁城城门，留下的，是百官们窃窃私语的猜测，和一场风暴来临前的死寂。胤礽知道，回京并非斗争的结束，而是真正较量的开始。他必须立刻见到元锦，了解调查的最新进展，并做好准备，迎接明日太和殿上，那必然不会平静的朝会。
而此刻的元锦，也正从格物苑得到消息——戴梓等人依据不同墨迹遇油、遇热反应各异的原理，在失败了数十次后，竟意外发现用某种特殊矿油辅以微火烘烤，能使月内书写的新旧墨迹呈现出细微的色泽差异！对于辨别纸张是否被二次书写、填补，或有奇效！
虽距理想中的“显痕”之境尚远，但这无疑是一个意想不到的重大突破！元锦心中一动，或许，打破当前僵局、撕开对手伪装的利器，并非更多的密探与人证，而正是格物苑中这些看似“奇技淫巧”的智慧火花。
明日朝会，风波必起。而她们手中的筹码，似乎又多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