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玄庐内,暖炉里的银丝炭燃得正旺,火星偶尔噼啪轻响,将满室烘得暖意融融。空气中飘浮着淡淡的炭香与养身茶的甘醇,混着香樟木的清芬,酿成一股让人安心的气息。崔零榆望着对面椅子上的王子卿,她捧着温热的茶盏,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眉眼舒展,嘴角噙着浅浅笑意,神色轻松惬意。见她这般模样,崔零榆心中那点因卸任谷主而起的空落与怅然,也悄悄消散了。
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遥远的过往。那年他尚是意气风发的青年,凭借着过人天赋与刻苦钻研,年纪轻轻便医术超群,在神医谷出类拔萃,更是在江湖上声名鹊起,被誉为“少年神医”。家中有贤妻温婉相伴,膝下更有两个粉雕玉砌的女儿——大女儿活泼灵动,总爱缠着他问东问西;小女儿娇俏可人,安静时便坐在一旁看他炮制药材。彼时的日子,圆满顺遂,羡煞旁人。可天有不测风云,在一次带着妻女回神医谷的途中,遇到流民暴乱,在人潮拥挤的岔路口突发混乱,六岁多的大女儿不慎走失。他发动所有人力搜寻数月,终究杳无音信。妻子从此郁郁寡欢,日夜以泪洗面,积郁成疾,没过几年便撒手人寰,留他一人孤零零度日,形单影只。
后来,小女儿渐渐长大,出落得亭亭玉立,与他最看重的小徒弟情投意合,喜结连理。他本以为能重拾天伦之乐,看着女儿幸福安稳,安享晚年,却不想在小女儿临盆之际,遭遇谷中弟子的叛变与暗算。那一夜,小女儿与女婿双双殒命,连腹中的子嗣都未曾留下。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锥心之痛,如同最锋利的刀刃,几乎将他击垮,让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沉浸在无尽的悲痛与孤寂之中,对世事也渐渐淡漠。
直到那年雪夜,与好友徐铮路过建州,恰逢遇到被山匪劫掠的一家人,他和好友在一片狼藉中,救下了月儿一家五口。彼时的月儿才五岁多,一家人皆受了重伤,她更是吓得魂飞魄散,痊愈后竟说不出话来,只是默默跟在他身后,眼神怯生生的,却带着一股执拗的依赖。看着她瘦小的身影与清澈的眼眸,崔零榆心中的坚冰渐渐融化,他动了恻隐之心,便索性收她为徒,一路行医问药带回了神医谷。自那以后,这个粉雕玉砌的小丫头便黏在了他身边,日复一日地跟着他识药材、背医书、练针法,从最初的沉默寡言,到后来甜甜地喊他“祖父”,叽叽喳喳的欢声笑语渐渐填满了神医谷的每个角落。
妻子过世后,崔零榆早已没了心思打理生活,吃穿用度向来随意简单,能果腹、能蔽体便足矣。可自从月儿来了,一切都变了。他的衣物总是被月儿使唤弟子,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甚至会被月儿根据季节更换厚薄,冬日添绒,夏日换纱;吃食也总是月儿在旁精心挑选、指导弟子细心烹制的,清淡合口,还兼顾着他的体质,晨起有养胃的粥,午后有滋补的汤;连喝的茶,都被她根据四季变化,调配出不同的养身茶饮,春夏清热,秋冬温补。这么多年来,月儿承欢膝下,嘘寒问暖,让他那颗孤寂多年的心,重新感受到了久违的天伦之乐,也让他渐渐从过往的悲痛中走了出来。
这一年,月儿回到了大周都城,回到了她真正的家。谷里一下子就空了,静得让他不习惯。被月儿养刁了的胃口,再吃什么都觉得索然无味;以前穿惯了的粗布衣裳,如今也觉得磨得慌;就连平日里打理药材的时光,都少了几分乐趣。他清楚,月儿并非崔氏血脉,可在他心里,她早已是他崔零榆最亲的孙儿,是他在这世上最牵挂、最疼爱的家人。
“祖父,您在想什么呢?”王子卿见崔零榆眼神放空,眉头微蹙,一副心事重重、神游天外的模样,忍不住放下手中的茶盏,轻声问道,“您特意让我来寻您,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交代月儿?”
崔零榆猛地一个激灵,瞬间回过神来,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随即掩饰性地干咳了一声,对着秋月等人摆摆手,示意她们出去,待几人出去后,站起身走到一旁的书架前。书架上摆满了泛黄的古籍医书,层层叠叠,透着岁月的沉淀。他从中抽出三个大小一致的香樟木盒子,盒子表面雕刻着简单的云纹,打磨得光滑细腻,透着淡淡的樟木香气——这是神医谷存放珍贵药材与丹药的专用盒子,能防虫防潮,长久保存药效。他转身走回桌前坐下,将三个盒子轻轻放在桌上,推到王子卿面前。
“这是你之前让左一带回来的那些珍稀药材,我已尽数炼制完毕,今日便正式交给你。”崔零榆的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却更多的是欣慰与释然。
“真的?”王子卿一听,双眼瞬间亮了起来,像是盛满了漫天星光,连忙放下手中的茶盏,身子微微前倾,语气中满是惊喜与期待,“祖父,那九曲灵参丸,您真的炼制成功了?我还以为古籍上的药方残缺不全,会很难……”
崔零榆闻言,傲娇地抬了抬下巴,花白的胡须随着动作轻轻抖动,脸上满是掩饰不住的自豪与得意:“那是自然!古籍上的药方虽有残缺,但老夫这些年日夜钻研,反复推演,早已摸透了其中的门道,甚至还根据毕生行医经验,补足了几味关键辅药,平衡药性。如今刚好药材齐全,火候也拿捏得恰到好处,自然是水到渠成。这便叫天时、地利、人和。而你,刚好赶上了这个时候,运气亦是绝佳,可不就是命好嘛!”说着,他伸出枯瘦却有力的手指,轻轻刮了一下王子卿的鼻尖,动作亲昵又慈爱,像是在夸奖自家懂事的孩子。
桌案上的茶壶不知何时又开始“咕嘟嘟”作响,水汽氤氲而上,模糊了些许光影,将两人的身影笼罩在一片温暖的朦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