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纸从他指间滑落,飘在满地的茶渍里,晕开了字迹。萧宸翊怔怔的跌坐在椅子里,脑海里一片混乱,像是被风沙迷了眼;大周国虽国力不及大梁,但大周皇帝以仁义治国,皇子各个人中龙凤,皇子间没有太多的阴私暗斗。而现在的月儿早已不是普通的官家女子了,她是大周最尊贵的皇太子妃,是能在皇宫里锦衣玉食、受万人敬仰的人;是能在朝堂上参政议事、被皇帝珍视的人;是本该拥有无忧的安稳未来、是被无数人捧在手心的娇娇儿。
可月儿却放弃了这一切——放弃了皇太子妃的尊贵身份、放弃了皇宫里的奢华生活、放弃了父母兄弟的陪伴、放弃了能给她安稳无忧的如意郎君、放弃了六国艳羡的光明未来;跑到这风沙漫天的边关,找他这个被皇帝处处猜忌打压、声名狼藉、随时可能马革裹尸,克父克母克妻,六亲缘薄的人。
现在,他还要拉着月儿,甚至祸及她身后的家人,一起背负乱臣贼子的骂名,一同踏入谋反的泥潭。若是谋反成功了还好;可若是失败了,月儿不仅会丢了性命,还会落得个“叛国”的污名,还累及家人,连大周的容身之处都没了。
萧宸翊的心脏像被浸在冰水里,又猛地被火灼,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想为月儿造一片净土,却偏偏要把月儿从云端拽进泥沼;他想护月儿周全,却要让月儿及他的家人跟着他赌上性命。他想起月儿醒来时的笑容,想起月儿说“彦青哥哥先去忙”时的体贴,想起月儿放弃一切奔向他的决绝;想起月儿替他挡刀时毫不犹豫的模样——他不能这么自私!月儿那样好,那样干净,本该是高悬云端的明月,不染尘埃;本该是烈日骄阳,光芒万丈;不该被他拖进泥沼里,落得满身尘埃,甚至丢了性命?
帐外的风又刮了起来,带着沙砾的声音,像是月儿轻浅的叹息。萧宸翊抬手按在胸口,那里跳动得剧烈,一半是想将月儿护在身后、不让她受半分伤害的决心、更是舍不得放手、想把月儿留在身边的执念;一半是怕拖累月儿的愧疚,怕给不了月儿光明的未来,更怕自己亲手将心中的月亮拉入泥潭,灭了太阳的光。
他不能这么做,不能。月儿已经嵌入了他的骨血,比亲人还要亲,他怎么能这么自私地毁了月儿?他想放月儿走,让月儿回到大周,回到属于她的云端,可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月儿掌心的温度,那是他黑暗岁月里唯一的月亮,是温暖他能踽踽前行的太阳,他怎么舍得放手?
——是那份独属他,义无反顾、主动奔向他的决绝,让他舍不得放手,哪怕是一分一秒,都不想让月儿离开。什么仁义道德,什么礼义廉耻,什么大公无私……在月儿面前,好像都变得不重要了。他只想自私这一回,只想把月儿留在身边,绝不放手。
“月儿……”他低声呢喃,声音沙哑,眼底蓄满了从未有过的脆弱,“我怎么舍得让你跟着我,陷进这泥沼里……可我又怎么能放你走……”
两种念头在他脑海里激烈碰撞,像两股洪流撕扯着他。烛火渐渐燃短,烛泪顺着烛台滴落,在案上积成小小的蜡堆。
这一夜,萧宸翊没有再动过,他枯坐在昏暗的帐内。月光透过帐帘的缝隙照进来,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的眼神时而清明,时而恍惚,时而满是决绝,时而又盈满了痛苦。
第二日的晨光,透过帐帘缝隙照进来时,他的眼底布满红血丝,嘴唇干裂得渗出血珠,他不吃不喝,也不见任何人,身上的玄色衣袍也满是褶皱,却依旧保持着昨夜的姿势,像一尊被风沙冻住的雕像。帐外侍卫换了两班,却没人敢进去打扰——他们只听见帐内偶尔传来压抑的叹息,更多的时候,是死一般的寂静,像是一场关于爱与抉择的拉锯,在朔风里无声地蔓延了整整一天一夜。
夜幕如墨泼洒开来,沉沉压在军营上空。帐内烛火摇曳,将萧宸翊枯坐的身影拉得颀长。他已这样僵坐了一天一夜,指尖攥皱了案上散乱的军报,眼底红血丝如蛛网般蔓延,满心挣扎里,终究没理出半分能解困局的头绪。他缓缓起身时腿骨泛着酸麻,踉跄了两步,才定了方向,步履虚浮的往王子卿的帐中走去。
帐内,王子卿刚喝完药,鼻尖还缠绕着药汁的微苦。左二正扶着她起身向外走——整整一天一夜没见萧宸翊,她实在放心不下,想亲自去看看。可还没走两步,帐帘便被掀开,萧宸翊的身影撞了进来。他一脸的沧桑,青黑地胡茬冒了出来,他的眼底积着化不开的绝望,连步履都带着虚浮的蹒跚,唯有看见她时,眼神骤然亮了亮,快步迎上前,慌忙攥住她的胳膊,声音里藏着难掩的焦灼:“月儿怎么起身了?腹部的伤口还疼吗?今日的药按时吃了吗?”
王子卿看着萧宸翊慌张的神情,望着他眼底的红血丝,忍不住笑了笑,温热的指尖轻轻拍了拍他冰凉的手背,声音软得像浸了温水:“哥哥莫慌,药刚喝完,我今日好多了,想起来走两步,也看看哥哥有没有按时吃饭。”
萧宸翊哪里肯让她多动,不容分说的扶着她退回床榻边,小心翼翼地替她半靠在软枕上,掖好锦被边角,才带着几分幽怨开口,语气里满是疼惜:“总不爱惜自己,明明伤着身子,还敢到处走动,是想心疼死哥哥吗?”
“哥哥怕是还没吃饭吧?”王子卿忽然抓住他的手,指腹触到他掌心的薄茧,声音轻却笃定,“我听左三说,哥哥一天一夜没离开过营帐,连水都没喝一口——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一句话戳中了萧宸翊的软肋。喉间骤然发紧,眼眶骤然发烫,滚烫的泪意险些冲破眼眶,万千话堵在喉咙口,只化作一个发紧的拥抱。他把脸埋在她颈间,闷闷的声音裹着委屈:“哥哥确实没吃,有点饿了……月儿陪哥哥再吃些,好不好?”
王子卿立刻回抱住他,手掌轻轻拍着他的背,转头便吩咐左二去传饭。可萧宸翊却不肯松手,双臂收得更紧,像是要将她揉进骨血里——鼻尖萦绕着她发间淡淡的药香与草木清香,那点暖意像是能熨帖他满心的荒芜。终究,滚烫的泪珠还是无声落下,浸湿了她肩头的衣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