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牢的阴寒仿佛还黏在骨缝里,但沈璃的眼神已然淬火。
伪帝殷昶以为一场刑讯就能让她屈服,却不知那污浊之水,彻底浇灭了她心中对旧朝最后一丝或许存在的、微弱的顾忌。
武力对抗,沙场争锋,漠北鹰骑无惧。
但要想真正动摇伪帝根基,断其筋骨,需得更狠、更准的手段,直击其命门——财源。
“大胤立国百年,盐税向来是国库命脉,占其岁入近半。”
行辕密室内,沈璃指尖划过一张泛黄的漕运图,声音冷静得不带一丝波澜。
“而江南盐课,独占天下盐税七成。伪帝奢靡,豢养私兵,结交党羽,皆赖此金山银海。”
萧隐坐于一旁,玄衣墨发,神色沉静。
他看着她,水牢的磨难并未折损她的锋芒,反而让她更像一柄出鞘的剑,寒光内敛,却招招致命。
“你想动江南盐税?”
“不是动,”沈璃抬眸,眼中是冰冷的决断,“是断。”
她的计划,并非简单的劫掠或破坏。
那太低效,也太容易留下把柄。
她要的,是从根源上,让这套维系了百年的盐税体系,在伪帝手中彻底崩盘。
首先,是“疏”。
利用漠北新掌控的部分沿海盐场和漕运节点,以低于官价三成的价格,悄然向江南各地倾销优质海盐。
这些“私盐”通过无数隐秘渠道,如同无声的溪流,渗透进市井乡野。
百姓趋利,商贾逐益,官盐引票迅速堆积,无人问津。
其次,是“堵”。
派遣精锐,或收买内应,于关键漕运河道制造“意外”,沉船、淤塞,甚至小规模的“匪患”,让江南盐课司的官盐,要么运不出去,要么运抵时成本高昂,毫无竞争力。
再次,是“乱”。
散播谣言,夸大官盐掺沙、质劣,甚至有毒;同时,暗中支持江南本地受盐课盘剥最甚的小商贩、灶户抗税、罢运。
一时间,江南盐务,明面上依旧光鲜,内里却已千疮百孔,暗流汹涌。
效果立竿见影。
不过月余,原本该源源不断流入京城国库的江南盐税白银,锐减七成!
各地盐课司的告急文书雪片般飞向京城,不是哭诉盐引滞销,就是哀求拨款疏浚河道、剿灭水匪。
伪帝殷昶最初尚不以为意,只当是地方官吏无能。
直至户部尚书捧着空了大半的国库账册,战战兢兢地跪倒在金銮殿上,他才真正慌了神。
“没钱了?”他一把掀翻御案,咆哮声响彻大殿,“偌大一个江南,盐税怎么就没了?!给朕查!严查!肯定是沈璃那个妖女!是萧隐!”
他下令彻查,派出的钦差却如同石沉大海,要么被江南错综复杂的地方势力搪塞回来,要么就莫名其妙地“病倒”或“遇险”。
他试图强行加征其他赋税,却引得本就困苦的民怨更加沸腾。
国库日益空虚,边境军饷、百官俸禄、宫廷用度……处处捉襟见肘。
伪帝焦头烂额,脾气愈发暴戾,连最得宠的妃嫔都动辄得咎。
而这,仅仅是沈璃计划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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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太庙。
朱红高墙,琉璃瓦顶,这里是供奉大胤历代先帝牌位之地,庄严肃穆,象征着皇权的正统与传承。
门前高悬的匾额,乃是开国太祖亲笔所书——“泽被苍生”。
四个鎏金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仿佛在昭示着皇恩浩荡,福庇万民。
这一日,太庙前却异乎寻常地聚集起一群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百姓。
他们大多是从江南水患、或是西北旱灾中流离失所,辗转来到京城的流民。
他们目光呆滞,步履蹒跚,在几名看似领头之人的低声指引下,缓缓跪倒在太庙那冰冷的汉白玉台阶前。
起初,只是低低的啜泣,诉说着家乡的惨状,官吏的盘剥,失去亲人的痛苦。
渐渐地,哭声越来越大,汇聚成一片悲恸的海洋。
“皇上!开开恩吧!”
“俺们活不下去了!”
“盐价飞涨,田赋沉重,给条活路啊!”
“太祖爷啊,您睁开眼看看吧!”
悲声震天,闻者落泪。
太庙的守卫试图驱赶,却被更多闻讯围观的京城百姓挡住。
人群越聚越多,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听说江南盐税都没了,国库都空了!”
“还不是上头那位……哼!”
“泽被苍生?我呸!我看是搜刮民脂民膏!”
流民的哭声,百姓的议论,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皇权的脸面。
就在群情激愤达到顶点的时刻,人群中,一个瘦小的身影猛地站起,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块坚硬的石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掷向那块高悬的匾额!
“什么泽被苍生!是民脂民膏!”
砰!
石头精准地砸在“泽被苍生”的“泽”字上,砸掉了一小块金漆!
这一下,如同点燃了火药桶!
更多被愤怒和绝望驱使的流民,捡起地上的石块、土块,疯狂地砸向那块象征皇恩的匾额!
守卫们被汹涌的人潮冲散,根本无法阻止。
在一片混乱的砸击和哭嚎声中,那块承载着百年皇权荣耀的匾额,变得残破不堪,金漆剥落,木质开裂。
混乱中,几名身手矫健之人趁势跃上台阶,他们手中拿着蘸满了不知是朱砂还是鲜血的刷子,在那残破的匾额上,奋力涂抹!
当人群稍稍平息,守卫终于控制住场面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残破的匾额上,原本“泽被苍生”的位置,被四个触目惊心、淋漓如血的狂草大字覆盖——
民脂民膏!
血红的字迹,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与庄严肃穆的太庙形成了无比尖锐、无比讽刺的对比。
哭声停止了,现场一片死寂。
唯有那四个血字,如同四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了每一个目睹者的心上,更烙在了摇摇欲坠的皇权尊严之上。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京城,传向四方。
伪帝殷昶在宫中得知此事,气得当场吐血,昏厥过去。
远在漠北行辕的沈璃,接到密报时,只是淡淡地抿了一口茶。
她站在窗前,望着东南方向,那是江南,也是京城的方向。
“伪帝失德,天怒人怨。”
她轻声自语,眸中没有任何得意,只有一片冰冷的、属于胜利者的沉静,“这,只是开始。”
民心动摇,财源已断,伪帝的龙椅之下,基石正在一块块崩塌。
而她,要将这崩塌之势,化为埋葬旧时代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