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无,无限的无。”
这个名字,此刻像一枚冰冷的楔子,敲打着阿无混乱的识海。他眼中的画面凝固了——女献,那个他恨之入骨、追寻了千年的宿敌,正手持翠绿的榕树枝条,带着一种近乎玩味的轻松,逗弄着被缚妖索捆得结结实实、庞大而狼狈的妖兽饕餮(那正是他自己)。这句关于他名字的低语,并非来自遥远的过去,而是刚刚从于小雨吸收的月娥记忆碎片中流泻出来,清晰得刺耳,却又陌生得如同隔世。
这明明是他自己的名字!却像是第一次真正“听见”。它撬开了他意识深处某个锈蚀千年的角落,涌出的不是熟悉的恨意,而是一片茫然的空白。女献……那个他每一世轮回都咬牙切齿要找到、要亲手撕碎的仇敌……每一次,他都在找到她的那一刻,目睹她以各种惨烈的方式死去。他深信那是报应,是她相信月娥“不死飞升”力量后必然承受的反噬,是她应得的恶果。千年来,这个信念是他徘徊在黢黑与惨白交织的黄泉地府、忍受无尽孤寂的唯一支柱。他脑海中反复上演的,永远是女献手持利刃,将他撕扯得支离破碎的血腥画面;他坚信月娥的“背刺”是对女献背叛的正义裁决。
然而,当此刻月娥的记忆碎片强行撕开遮蔽真相的帷幕,露出女献与月娥并肩而立、情同姐妹的过往时,阿无坚固如磐石的千年恨意,裂开了巨大的缝隙。他惊觉,每一次目睹女献轮回惨死时,那瞬间席卷而来的,竟不是预想中大仇得报的狂喜,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窒息的“失落”。他曾以为她的死亡是锁链的钥匙,能将他从这永恒的地府囚笼中释放,可每一次“复仇”完成,他依旧被困在原地,黄泉的阴风依旧冰冷刺骨。那失落,原来是真相被扭曲、记忆被篡改后的空洞回响!
直到于小雨——这个女献的轮回之一——出现。他无比确认她的身份,也“顺利”地……看着她再次死去。但这次不同了!她没有像之前那样迅速投入下一场轮回的洪流,反而与他这个仇敌结下了诡异的契约,甚至一同踏入了月娥精心布置的千年之局。他们曾并肩作战,矛头直指那个被他们认定为背叛者、迫害了女献的月娥。结果呢?又是一个惊天逆转!月娥非但不是敌人,反而是隐忍负重、布局千年的友军!
现在,月娥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通过于小雨这个“容器”,汹涌地冲刷着阿无被蒙蔽的认知。女献和月娥,自始至终,都是至交好友!她们之间那份深厚的情谊,在月娥的记忆光影中清晰可见,灼伤了阿无自以为是的复仇执念。
“到底发生了什么?” 阿无的灵魂在无声地咆哮。是什么样的惊天秘密,让月娥宁愿背负千年骂名,忍受被挚友转世憎恨的痛楚,也要布下如此庞大的棋局?答案,阿无几乎可以肯定,依然深埋在“不死飞升”那场扭曲的仪式之中。而于小雨……她并非偶然卷入的棋子,她本身就是局中至关重要的一环!她的作用,就是成为一根坚韧的引线,将他——阿无,这头被仇恨蒙蔽的饕餮——与千年前那段被彻底篡改、抹杀的真实记忆重新串联起来!
阿无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他的记忆被大量地、粗暴地删除过,如同被撕得粉碎的古老卷轴。若非月娥以于小雨为媒介,以这种近乎残酷的方式向他揭示碎片,他可能永世都沉沦在虚假的仇恨里,成为某个无形之手的提线木偶。这些闪回的画面,对他而言,是失而复得的珍宝,更是颠覆他整个存在的惊雷!
他如饥似渴,灵魂深处发出无声的呐喊,“快!继续!”他需要更多的画面,更多的碎片!他需要这些残破的光影像针线一样,将他被撕裂的过往重新缝合,织成一张能承载真相的网。他迫切地想要看清,想要理解,想要知道是谁,为了什么,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上千年!
然而,画面偏偏在此刻——在女献逗弄饕餮、那句“阿无,无限的无”刚刚落下之际——彻底凝固了。流畅的记忆之河断流,只剩下那个刺眼的定格画面,嘲弄着他的急切。
“我饿了。” 于小雨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慵懒,却瞬间掐断了阿无探寻的通道。
阿无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触感温热正常,没有发烧的迹象。身体状态平稳,看来只是单纯的生理需求。他瞬间明白了:于小雨彻底“进化”成了一个活体记忆存储装置,而启动这个装置的动态密码,竟然是她当下最想吃的食物!荒谬!却又无比真实地横亘在他与真相之间。
“你想吃什么?” 阿无压下心中翻腾的焦躁和荒诞感,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和“体贴”。找回记忆的关键钥匙,此刻掌握在这个“饭桶”手里,他不得不低头。
于小雨眨了眨眼,用一种平淡无奇、仿佛在说“我要喝水”的语气,清晰地吐出了一串匪夷所思的名词:“我想吃,三鲜醋溜炸墨鱼丸子土豆船。”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什…什么玩楞?!” 阿无的下巴差点砸到地上,眼睛瞪得溜圆。这是在报菜名吗?还是在念什么上古失传的咒语?三鲜?醋溜?炸墨鱼丸子?还土豆船?!这都什么跟什么组合?!在这鸟不生蛋的黄泉地府边缘,上哪儿去给她找这种听都没听过的鬼东西?!
“你你你,” 阿无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想要摇晃她脑袋的冲动,努力维持着最后一丝“贴心”,“你再说一次。” 他祈祷是自己听错了。
“三鲜醋溜炸墨鱼丸子土豆船。” 于小雨面无表情,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清晰得如同冰冷的系统提示音。
阿无痛苦地闭上了眼,抬手重重地拍了几下自己的脑门,然后缓缓地、绝望地摇头。契约!都是那该死的契约!签完之后,不仅他饕餮引以为傲的吞噬欲望之力被这丫头片子莫名其妙地“共享”甚至“压制”了,她还摇身一变,成了个行走的、需要特定密码解锁的时光保险箱!现在倒好,他不仅得保护这个“保险箱”,还得兼职当厨子!一个不小心伺候不好“密码”,他追寻了千年、眼看就要触及的真相,就要再次沉入迷雾!
“苍天呐!” 阿无的内心在无声地撕裂咆哮,怨气几乎要冲破他的天灵盖,“我一个堂堂饕餮!上古凶兽!平生所好不过是痛快地吞食世间万物的欲望罢了!我到底造了什么孽?上辈子掀了凌霄宝殿还是踹翻了阎罗王的油锅?要受这等旷古绝今、惨无人道的折磨啊——!!!”
“行……” 阿无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被现实碾碎的屈辱和咬牙切齿的决心,“我这就去给你弄……那个什么土豆船!你等着!别乱跑!” 他猛地站起身,眼神凶狠地扫视着周围阴森荒芜的环境,仿佛要凭空变出个五星级厨房和满汉全席的食材。
他一边在意识深处疯狂搜寻着关于“墨鱼”、“土豆船”这类人间食物的可怜知识碎片(作为妖兽,他向来只负责“吞”,何曾研究过“烹”?),一边在现实中焦躁地踱步,思考着如何在这黄泉地府的犄角旮旯里搞到这些鬼东西。
他死也想不到,千年前为了修炼、为了力量所忍受的种种磨难,与此刻被迫为一个“食物密码”化身厨神的窘迫相比,竟显得如此……纯粹而“幸福”。千年的轮回追杀是煎熬,而此刻,这荒诞离奇的“烹饪任务”,才是真正击穿他饕餮尊严的、来自命运的最新一轮、也是最意想不到的酷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