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起,四顾门上下,尤其是门主李相夷所在的院落及核心区域,气氛变得极其诡异。
门主依旧是那个门主,处理公务依旧雷厉风行,剑法依旧冠绝天下。但所有人都敏锐地察觉到,门主变了。
最明显的变化,是他独处时。无论是书房批阅卷宗,还是庭院中独自练剑后的调息,李相夷时常会陷入一种长时间的、令人不安的沉默。
他可能对着一份已经批复过的文书出神,目光空洞,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少师剑的剑穗;也可能在练剑时,一套凌厉的剑法使到一半,动作会突然凝滞,剑尖斜指地面,整个人如同被抽离了魂魄,定定地站在演武场中央,任凭风吹动他的衣袂,眼神却飘向不知名的远方。周身弥漫着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沉闷和心不在焉。
这种诡异状态下的门主,无人敢轻易靠近生怕一个不注意被门主的无名火所波及。
更让门中弟子和佛彼白石几位院主心惊胆战的是门主情绪的反复无常,如同六月的天气,说变就变。
演武场上,金铁交鸣之声刺耳欲聋。
“手抬高!剑是死的,人也是死的吗?没吃饭?”李相夷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的刀子,凌厉的目光扫过场上每一个汗流浃背、面色发白的弟子。他今日一身劲装,负手站在场边,周身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低气压。那柄威震武林的少师剑并未出鞘,仅仅被他握在手中,无形的锋锐剑气却已压得场中众人喘不过气。
他身形如电,骤然切入弟子们的剑阵之中。没有动用内力,仅凭精妙绝伦的身法和剑指连点,每一次出手都精准地戳在某个弟子招式衔接的破绽或手腕发力不足之处。
“哎哟!”一个弟子手腕剧痛,长剑脱手飞出,叮当落地。
“下盘虚浮!练了三年还像个刚会走路的稚童?”李相夷的呵斥紧随而至,身形一转,指尖已点在另一个弟子肋下要穴。那弟子只觉得一股酸麻瞬间蔓延半边身子,腿一软,差点跪倒。
“门主…门主饶命!”有弟子忍不住哀嚎出声,声音带着哭腔。
李相夷恍若未闻,目光锐利如鹰隼,继续在人群中穿梭。他的动作快得只剩下一道模糊的青影,所过之处,惊呼痛叫之声不绝于耳,兵器落地声此起彼伏。整个演武场被他一人搅得天翻地覆,哀鸿遍野。弟子们看向他的眼神充满了惊惧,仿佛那不是他们敬若神明的门主,而是一尊随时会降下雷霆之怒的煞神。
“石水!”李相夷的身影骤然停在负责情报的院主面前。
石水心头猛地一紧,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连忙躬身抱拳,声音都绷紧了:“门主请吩咐!”
“天机堂上月递来的那份关于北漠马匪动向的密报,分析结果呢?三个时辰前我便交代下去,为何至今还未呈报于我?”李相夷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山雨欲来的沉滞压力。
石水喉结上下滚动,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回禀门主,卷宗浩繁,线索还需进一步梳理核实,弟兄们正在加紧……”
“加紧?”李相夷眉峰一挑,语气陡然转厉,眼神如利刃般刮过石水,“我四顾门何时养了如此多的酒囊饭袋?一份密报,三个时辰都理不清头绪?你手下的人,是都去梦游了不成?”
石水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头埋得更低,不敢直视门主那双此刻寒光慑人的眼睛:“属下…属下失职!这就亲自去催办!半个时辰…不!一炷香内,定将报告呈于门主案前!”他说完,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运起轻功就往外冲,生怕慢了一步就被门主那无形的怒火烧成灰烬。
看着石水仓惶远去的背影,李相夷脸上的厉色却并未消散,反而笼上了一层更深沉的阴霾。他握着少师剑鞘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要将那坚硬的乌木捏碎。胸中那股无处宣泄的、混杂着烦躁与窒闷的情绪,如同被强行堵塞的熔岩,在心头灼烧翻涌。
仅仅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
石水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捧着一叠还散发着墨香的卷宗冲进议事厅,气都来不及喘匀:“门…门主!北漠马匪动向分析…在此!”他双手奉上,心跳如擂鼓,等待着雷霆之怒。
然而,预想中的斥责并未降临。
李相夷坐在主位上,目光却有些飘忽地落在窗外的流云上,并未看那卷宗。他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那冰冷肃杀的语气竟奇迹般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石水从未听过的、近乎温和的…疲惫?
“嗯,放下吧。”李相夷的声音有些低沉沙哑,“辛苦了。”他顿了顿,目光终于从窗外收回,落在石水那张因紧张和奔跑而涨红的脸上,眼神复杂难辨,“此事…也不必太过急切。弟兄们连日奔波,想必也是累了。任务虽重,但身体更要紧。慢慢梳理,务求稳妥便是。若有实在棘手的难处…”他微微叹息一声,语气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安抚的意味,“可随时回禀,不必硬撑。我…或其他几位院主,自会援手。”
石水捧着卷宗的手僵在半空,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彻底懵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主位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门主,大脑一片空白。方才演武场上那煞气冲天的门主,和眼前这个语气温和、甚至带着点关怀意味的门主,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一股寒意,比刚才面对门主怒火时更甚的寒意,悄然爬上石水的脊背。
“属下…遵命。”石水的声音干涩,几乎是梦游般地将卷宗轻轻放在桌案一角,然后躬身,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退出了议事厅。直到走出很远,远离了那扇沉重的大门,他才靠在冰冷的廊柱上,大口喘着气,额头上全是后怕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