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的风浪声,仿佛还在耳畔回响,但那已是八年前的旧梦了。莲花楼吱呀呀地行驶在一条人迹罕至的官道上,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车内,李莲花裹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厚棉袍,依旧抵挡不住那从骨髓深处透出来的、属于碧茶之毒的冰冷寒意。
七、八年了。
他早已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一剑惊天下的李相夷。碧茶之毒如同附骨之疽,日复一日地啃噬着他的生机,也侵蚀着他的五感与神智。最初的几年,毒发时如同坠入冰窟,周身剧痛难忍,仿佛有无数冰针在血脉中穿刺。他靠着翻阅各种医书孤本,尝试了无数方法。最常用也最凶险的,便是“以毒攻毒”。
他会取出贴身携带的、用特殊药材浸泡过的金针,对着铜镜,摸索着自己头顶的百会、神庭等几处大穴,颤抖着、却又极其精准地刺入。
针尖带着微量能刺激神经、激发潜能的剧毒药液,试图用这种极端的疼痛,去压制、去抵消碧茶带来的头脑滞涩,延缓那令人恐惧的、逐渐变傻变迟钝的进程。
然而,收效甚微。
冰冷的寒意与刺骨的剧痛,如同两个永不停歇的狱卒,日夜轮番折磨着他这具残破的躯壳。更可怕的是,近一两年来,他开始在清醒的白天也能看到一些“东西”。
起初,是穆凌尘。
那是一个寻常的午后,阳光懒洋洋地透过莲花楼的窗棂洒进来。李莲花正对着几味草药发呆,试图分辨它们的药性。忽然,他感觉身侧似乎多了一个人。
他转过头,看到穆凌尘就坐在旁边那张小木凳上,穿着一身熟悉的深青色道袍,墨发如瀑,面容依旧俊美得不染尘埃,深邃的眼眸平静地看着他,唇角似乎还带着一丝极淡的笑意。
“凌尘?”李莲花心头猛地一跳,一股巨大的惊喜和难以置信瞬间攫住了他,几乎让他忘了呼吸。
“嗯。”幻觉中的穆凌尘应了一声,声音低沉温和,如同当年在温泉畔的低语。“在看什么?”
“哦,没什么,一些草药。”李莲花下意识地回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放下手中的草药,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小心翼翼地靠近一点。“你…你怎么来了?”
“路过,看看你。”幻影的穆凌尘语气平淡自然,仿佛他们从未分开过那么多年之久。
从那天起,“穆凌尘”便时常出现在莲花楼里。有时是李莲花在灶台前笨拙地煮着糊掉的粥,“他”会在一旁静静看着,偶尔“指点”一两句火候。有时是李莲花在给某个误打误撞寻来的山民看诊,“他”会“站在”旁边,仿佛在审视他的医术。更多的时候,是夜晚。李莲花蜷缩在冰冷的被褥里,忍受着碧茶的寒意,“他”便“躺”在他身侧,与他“低声说话”,内容模糊不清,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李莲花沉溺其中。他太渴望这份虚幻的温暖了。这十年颠沛流离、病痛缠身的孤寂,仿佛都在这个“穆凌尘”出现时,得到了短暂的慰藉。他甚至会对着空气,絮絮叨叨地讲起路上遇到的新鲜事,讲起他新琢磨出的一个解毒方子,就像当年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李相夷一样。
直到那一天。
他正坐在楼前的小马扎上晒着太阳,努力分辨着手中几株相似草药的细微差别。“穆凌尘”如同往常一样,“坐在”他旁边。阳光穿过“他”虚幻的身体,落在地上。
就在这时,李莲花眼角的余光瞥见,在莲花楼另一侧的阴影里,似乎站着几个人影。他心头一凛,凝神望去。
是那三十几个曾经在东海之战中,为了支援他而中金鸳盟埋伏、最终惨死的四顾门兄弟们!他们穿着四顾门统一的服饰,身上带着血污,面容模糊不清,却都静静地、直勾勾地看着他!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比碧茶之毒更甚!李莲花猛地站起身,手中的草药洒落一地!
他再猛地转头看向身侧——刚才还“坐”在那里的“穆凌尘”,消失了!如同阳光下的泡沫,无声无息地破碎了,只留下空气里一片冰冷的死寂。
原来……原来如此!
李莲花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莲花楼粗糙的木壁上。他大口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惊恐、悲凉和自嘲的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每天陪他说话、陪他吃饭、甚至“陪”他入睡的穆凌尘……根本不是真的!只是他毒入脑髓,神智昏聩下产生的幻觉!一个他内心深处最渴望、最执念的影子!
而那些逝去兄弟们的“身影”出现,如同最残酷的镜子,瞬间照破了他沉溺的幻梦,让他看清了现实的冰冷与可怖!
巨大的失落和深入骨髓的孤寂感,如同无数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入他的心脏。比碧茶发作时更剧烈的痛苦,源自灵魂深处。
“嗬…嗬嗬…”他喉咙里发出如同困兽般的低哑喘息,扶着木壁缓缓滑坐在地。
从那一天起,李莲花默默地、将每日用以“以毒攻毒”的七腥草与蝎尾藤粉末,多加了一倍的量。苦涩到令人作呕的药粉混着米酒灌下喉咙,带来一阵阵眩晕和更强烈的、仿佛灵魂都在抽搐的剧痛。
但他不在乎。身体的痛苦,似乎能稍稍麻痹心中那巨大的空洞和绝望。他需要这种痛,来提醒自己什么是真实,什么又是虚幻的泡影。他不能再沉溺于那自欺欺人的温暖里了。
李莲花蜷缩在角落里,意识如同漂浮在冰冷的深海。
他想起东海决战前夕。四顾门内暗流涌动,可他从未怀疑过门中的任何一人。云彼丘端来那杯茶,说是新得的明前龙井,让他提神静气。他当时满心都是即将到来的大战和对师兄遗骨下落的焦灼,接过来便一饮而尽,没有丝毫犹豫。
甚至当碧茶之毒在东海之滨、与笛飞声生死相搏的关键时刻猛然发作,让他动作迟滞、内力溃散时,他第一时间的反应不是愤怒,而是难以置信的惊愕和深深的自我怀疑——“我怎么会……在这个时候中毒?!” 他从未想过,那杯茶,那杯出自他信任的同门之手的茶,会是催命的毒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