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莲花敏锐地观察到,这里的山匪人数不算太多,大约二十余人,但个个眼神凶悍,脚步沉稳,太阳穴微微鼓起,显然都身怀不弱的武艺,绝非寻常乌合之众。
不过,山匪终究是山匪,纪律松散。尤其是过了子时,大部分人都已醉醺醺地睡死过去,仅剩的几个看守也倚着柱子或墙壁,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警惕性降到了最低。
机会来得猝不及防,就在这夜深人静之时。
这一天,午时刚过,看守刚刚换班。李莲花依旧蜷在角落,闭目养神。当那新来的守卫打着哈欠,背对着牢门,跟同伴低声抱怨着昨夜赌输了钱时,李莲花那双一直紧闭的眼睛,倏然睁开!
眼底再无半分虚弱与浑浊,只有一片沉寂如水的锐利!
他动了!动作快得如同鬼魅!没有发出丝毫声响,身体如同没有重量的青烟,贴着冰冷潮湿的地面,瞬间便滑到了粗大原木制成的牢门边。那守卫毫无所觉。
李莲花的手指,以一种极其精妙的角度和力道,快如闪电般探出,精准地点在门锁旁一根看似不起眼的木栓上!
那并非开锁,而是利用木栓本身的结构和一个微小的缝隙,以一种匪夷所思的巧劲猛地一拨!
“咔哒”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响,门内复杂的木栓机关竟被他从外面拨开了!
这并非依靠内力强行破坏,而是对机关构造极致了解的体现!皆是昔日博闻强识、精通百艺的底蕴,在不得随便乱用内力后,以另一种方式绽放的光芒!
门开了一条缝!李莲花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瞬间闪了出去,原地只留下几缕微弱的空气波动。婆娑步!纵使内力尽失,那精妙身法依然灵动飘逸。
午夜的山寨,死寂一片。鼾声此起彼伏。篝火只剩下暗红的余烬,散发着微弱的光和热。
几个负责守夜的匪徒,抱着兵器,靠着墙根或柱子,睡得口水直流。
李莲花如同行走在自家后院。他的脚步轻得如同狸猫,每一次落点都精准地避开可能发出声响的枯枝碎石。身影在阴影中穿梭、停顿,快慢结合,节奏诡异难测。他如同一个无声的猎手,又像一个冷漠的死神。
他来到第一个倚着柱子打盹的匪徒身后。对方毫无察觉。李莲花出手如电,并指成剑,精准地点在他后颈一处要穴!
那匪徒身体一软,连哼都没哼一声便瘫倒在地。李莲花迅速解下他的腰带,将其双手反剪,牢牢捆住,又撕下他一片衣角塞入口中。
第二个、第三个……李莲花如同暗夜中的幽灵,身影在简陋的木屋、堆积的杂物间忽隐忽现。
每一次停顿,都伴随着一个匪徒无声无息地软倒、被捆缚、被堵嘴。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冷静得可怕,仿佛只是在做一件极其寻常的事。
李莲花仅凭对人体结构的了解、精准的点穴手法、以及对时机的完美把握。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山寨内所有在外巡逻或守夜的匪徒,连同那些在屋中沉睡、被李莲花悄无声息潜入制服的,共计二十三人,尽数被他们自己的腰带捆成了粽子,堵住了嘴,横七竖八地丢在冰冷的泥地上,如同待宰的牲口。
他们甚至没看清是谁动的手,便在睡梦中或迷蒙间失去了反抗能力。
做完这一切,李莲花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气息依旧平稳。他转身,步伐沉稳地走回那间散发着恶臭的地牢。
“咣当”一声,他用了点力气直接一掌劈开了牢房门上 的锁链。
里面的人被惊醒,惊恐地看着门口逆着微弱火光的身影。
李莲花的声音温柔平静,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山匪已被制服。你们可以回家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出去后,若遇上官府,将此地方位和情况如实禀报即可。”
牢内先是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压抑的、难以置信的哭泣和低语。
“恩公!多谢恩公救命之恩!”
“老天开眼啊!”
“我们能活了!能活了!”
李莲花对身旁传来的、饱含感激涕零的众人耐心劝慰道:“快些回家吧,不要耽搁了。”
李莲花待众人都走后,才径直走出地牢,身影很快融入外面更深的夜色,朝着记忆中莲花楼停驻的方向,快步走去。
清冷的山风吹拂着他单薄的旧衣,带来一丝寒意。他脚步虚浮,碧茶之毒和方才的消耗让这具身体疲惫不堪,但他的脊背却挺得笔直。
虽然李相夷已经不在了,没有了磅礴内力傍身的李莲花,也不是随便什么山野匪类就能劫走的。除了……一个穆凌尘。
想到这里,李莲花嘴角扯起一丝极其苦涩、甚至带着点自嘲的弧度。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远方,仿佛穿透了重重山峦和无尽虚空。
在穆凌尘那里,他哪里是被“劫走”的?分明是自己心甘情愿、毫无保留地“给”出去的。给出去的身,给出去的心,给出去那份刻骨铭心、至死方休的执念。却无论如何,也收不回了。
“呵……”一声低不可闻的轻笑溢出唇边,带着无尽的苍凉和疲惫。“凌尘……” 他在心底无声地唤着那个名字,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张总是平静无波、俊美得不似凡尘、却又透着千年孤寂的容颜。
“你若是看到我如今这般狼狈不堪的模样……脸上,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 李莲花一边拖着沉重的脚步前行,一边在心底自问,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揣测。
“会是担忧吗?像当年在温泉边,点住我气海穴时,那带着安抚的低语?” 他想起穆凌尘微凉的手指,想起那句“万物生长,自有其时”。
“还是……心疼?” 这个念头刚起,就被他自己狠狠掐灭。心疼?穆凌尘那样的人,心大概比那云渺界的万年玄冰还要冷硬吧?他对自己,或许有过一丝怜悯,一点责任,但心疼……太奢侈了。
“最大的可能……是漠然吧?” 李莲花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痛楚。
“毕竟,在你脸上,我从未看到过任何失控的情绪。无论是我年少时的痴缠,还是离别时的绝望……你总是那般……平静。” 平静得让他心寒,也让他绝望。
终于,那栋熟悉的、由老黄牛拉着的莲花楼,在晨曦微露中,出现在前方山道的拐角。两头老牛正悠闲地啃着路边的枯草。
李莲花几乎是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才勉强爬上莲花楼的台阶。他反手关上门,将外面清冷的晨光和劫后余生的嘈杂彻底隔绝。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踉跄着扑倒在冰冷的木榻上。
碧茶之毒似乎被方才的行动和心绪的剧烈波动再次引动,如同无数冰冷的毒蛇在经脉中苏醒、噬咬!比之前更凶猛的寒意和剧痛瞬间席卷全身!
“嗯,啊——!” 他再也忍不住,蜷缩起身体,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呻吟。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在无边无际的痛苦浪潮中,他的手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猛地探入怀中,紧紧攥住了那块一直贴身佩戴的、触手温润的羊脂玉佩——穆凌尘留下的唯一信物。
他曾经无数次,在碧茶发作、痛不欲生的深夜里,在莲花楼孤独行驶的漫长路途上,在每一个被思念啃噬得无法入眠的黎明,想要狠狠地将这块玉佩捏碎!
仿佛捏碎了它,就能斩断那无望的牵绊,就能将那个远在云渺界、如同云端神只般遥不可及的人,强行拉到这污浊痛苦的尘世间!拉到他的身边来!
他太疼了!身体被碧茶之毒寸寸侵蚀、生机流逝的疼;心被过往的悔恨、师友的凋零、以及那份求而不得、刻骨铭心的思念反复凌迟的疼!两种剧痛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想见见他!疯狂地想!想扑进那个带着清冽梅香的怀抱,想紧紧抓住那深青色的衣袍,想告诉他:凌尘,我疼……我好疼……想跟他说说这些年发生的所有事,好的,坏的,荣耀的,不堪的……想告诉他,四顾门散了,师兄死了,我也……
想问他,当年皇宫屋顶的昙花,温泉畔的红梅,还有那句“记得回来”……还算数吗?
汹涌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握着玉佩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玉佩温润的表面几乎要嵌入他掌心的皮肉之中。
然而,就在那股摧毁的冲动即将冲破临界点的瞬间,一股更深沉、更冰冷的绝望,如同兜头浇下的冰水,瞬间将他所有的妄念和脆弱浇灭。
“但是……来了又如何呢?” 李莲花缓缓松开手指,任由玉佩滑落在冰冷的床榻上。他闭上眼,自嘲的笑意比哭还难看,泪水却倔强地在眼眶里打转,不肯落下。
“师兄……是被我的狂妄自大害死的。若非我执意东海之战,若是我在强些,在谨慎些……师兄或许就不会死,尸骨也不会……” 那个空空的冰棺,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如同最锋利的刀子,反复切割着他的心脏。
“四顾门……那些跟随我多年的兄弟……在那场大战中,为了支援我,被金鸳盟的埋伏……死伤惨重……是我,连累了他们……” 曾经一起浴血的身影,成了他午夜梦回最深的梦魇。
“我早已……没脸再回四顾门了。李相夷……已经死在了东海。活下来的,只是一个苟延残喘、满身罪孽的李莲花。”
“而且……” 李莲花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胸腔撕裂般的疼痛和浓重的血腥味。“即便……即便他知道了,为我赶来了……那又如何?他终究不会真的留下。云渺界才是他的归处,那里有他的长生大道,有他追寻的永恒。这凡尘俗世,这残破不堪的李莲花……又算得了什么?”
“我……已经不能再承受一次离别的痛苦了。” 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叹息,却重得仿佛压垮了他最后一丝力气。“一次……就够了。足够了……”
当年东海诀别时,穆凌尘毅然踏入空间裂缝的背影,成了他心底最深的伤痕。每一次回忆,都如同将那道伤口重新撕开,鲜血淋漓。
“呵……” 李莲花蜷缩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缩进一个安全的壳里。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飘向更久远的时光。“现在想来……当年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李相夷,在他面前……真是聒噪得可笑啊。”
“那时年少,以为天下无不可为之事,无不可得之人。仗着几分天资,几分意气,便敢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着让他留下来的话……呵,多么狂妄,多么不知所谓!”
“会在思念过度后,像个无赖一样缠着他,拼命地索取拥抱和亲吻,仿佛要将那短暂的温存刻入骨髓……”
“会在四顾门处理完冗杂事务后,兴冲冲地跑到他面前,喋喋不休地讲着那些凡尘俗世的琐事,谈笑风生,意气飞扬……自以为能博他一笑,或能在他那平静如水的眸子里,激起一丝涟漪……”
“现在想来……当时的穆凌尘,面对那样一个聒噪、跳脱、不知分寸、还总想把他拉入这红尘俗世的李相夷……心里应该是很烦的吧?” 李莲花的嘴角勾起一抹苦涩到极致的弧度,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自嘲和悲凉。“自己当时……还真是太年轻,太过聒噪,太……不自量力了。”
他缓缓抬起手,再次将那块温润的玉佩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溺水之人唯一的浮木,也是烙进灵魂的印记。身体的剧痛和心神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将他彻底吞没。意识渐渐模糊,陷入昏沉之前,他似乎又看到了那片傲雪怒放的红梅,闻到了那清冽悠远的幽香,还有……那个在月光与水雾中,静静凝望着他的、深邃如寒潭的眼眸。
“凌尘……” 一声微不可闻的呓语,消散在莲花楼冰冷寂静的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