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尚未被珠江上的朝霞彻底驱散,陈明远下榻的商馆小院却已被一阵急促的叩门声打破宁静。来者是十三行之一的“广利行”行商卢家派来的管家,面色惶急,递上一张措辞恭敬却暗含催促的帖子——卢家大奶奶昨日赏玩陈明远赠予的西洋怀表时,不慎失手,将其表面那“坚硬无比、澄澈如水的琉璃”摔出了一道蛛网般的裂痕。怀表虽未停走,但卢大奶奶视若珍宝,心痛不已,乃至忧思成疾,卢家老爷爱妻心切,恳请“陈先生”务必设法,看能否寻得同样通透的琉璃加以替换。
陈明远握着帖子,眉头微蹙。怀表的玻璃表面在现代自是寻常之物,但在这乾隆年间的广州,想要找到同等品质的平板玻璃,却绝非易事。他手中并非没有更好的东西,只是……时机是否合适?
“公子,此事颇为棘手。”上官婉儿接过帖子细细看过,冷静分析,“十三行与西洋商人贸易,大件琉璃器皿虽偶有输入,但多为彩色或带有纹饰,如此纯净平整的薄片琉璃,确属罕见。卢家此举,怕是亦有试探之意,想看看公子手中是否还有更奇巧的物件。”
一旁的林翠翠却不以为然,她正把玩着陈明远给她的一面小梳妆镜,闻言抬起头,娇声道:“哎呀,婉儿姐姐就是思虑太多!卢家既然求上门,正是显示公子本事的好机会。咱们不是有那种……比铜镜清楚百倍的大玻璃镜吗?拿一小面出来,准保让他们看直了眼!”她说着,略带得意地瞥了上官婉儿一眼,似乎在炫耀自己更懂得为陈明远争取机会。
张雨莲默默为陈明远续上一杯热茶,轻声道:“翠翠姐所言虽直接,却不无道理。卢家是广州地面有头有脸的商贾,与之交好,对公子日后行事大有裨益。只是,怀璧其罪,如此重宝现世,须得防范小人觊觎。”她的话语一如既往的温和,却点出了关键。
陈明远看着眼前风格各异却皆尽心为他筹谋的三位佳人,心中温暖,那点犹豫也散去了。他微微一笑:“雨莲顾虑的是。不过,机会稍纵即逝。我们不仅要帮卢家这个忙,还要帮得漂亮,让这琉璃镜,成为我们敲开广州上层圈子的敲门砖。”
他转向林翠翠:“翠翠,去我内室,将那个用锦缎包裹的长方形木匣取来。”又对上官婉儿道:“婉儿,准备一下,稍后随我一同前往卢府。你的细致,正好应对可能的质询。”最后对张雨莲说:“雨莲,家中便交给你,若有访客,一律婉拒,就说我外出访友。”
林翠翠见自己被委以取宝的重任,脸上顿时绽放出明媚的笑容,应了一声,脚步轻快地去了。上官婉儿沉稳领命,开始整理可能需要用到的资料。张雨莲则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但很快便被坚定取代,安静地退出去准备守家。
卢府花厅,气氛凝重。卢观恒老爷虽热情接待了陈明远,但眉宇间的忧色挥之不去。寒暄过后,他便引着陈明远前往内室探望夫人。
卢大奶奶斜倚在榻上,面色恹恹,见到陈明远,强打精神致歉。陈明远温言安慰了几句,便示意林翠翠将木匣奉上。
“卢老爷,大奶奶,怀表表面受损,确属遗憾。晚辈身边恰巧带有一面来自欧罗巴极西之地的琉璃宝鉴,或可解燃眉之急。此物稀世罕见,还请屏退左右。”陈明远语气平和,却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气度。
卢观恒将信将疑,挥手让侍女仆从退下,只留一两名心腹老仆在场。
陈明远亲手打开木匣,揭开层层锦缎,一面长约一尺、宽约半尺的银亮玻璃镜,在略显昏暗的内室中,骤然焕发出夺目的光彩!
当那面光可鉴人、纤毫毕现的玻璃镜被陈明远从木匣中取出时,内室仿佛瞬间亮堂了几分。卢大奶奶原本慵懒的目光在触及镜面的刹那凝固了,她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嘴唇微张,发出一声极轻的抽气。镜中清晰地映照出她略显憔悴却依旧精致的面容,每一根发丝,眉眼间的细微纹路,甚至眼中那难以置信的惊愕,都无比真切地呈现出来。这远比她那面模糊泛黄的铜镜,乃至陈明远之前赠送的怀表小镜,要清晰何止百倍!
“这……这……”卢大奶奶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想去触摸,又怕玷污了这不可思议的宝物。她常年使用的铜镜,总是蒙着一层暧昧的昏黄,需要靠想象来补全容貌,而眼前这面“琉璃宝鉴”,却将真实毫无保留地呈现,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美丽。
卢观恒更是失态地向前踉跄一步,几乎将脸贴到镜面上,死死盯着镜中那个与自己别无二致,连毛孔都清晰可见的“人”。他经商多年,见识过无数来自西洋的奇巧物件,自诩见多识广,却从未想过,世间竟有如此清晰的“镜子”!这已超出了“器”的范畴,近乎于“道”,是真实世界的完美复刻。
“鬼斧神工……真乃鬼斧神工!”卢观恒喃喃自语,声音因激动而沙哑,“陈、陈先生,此物……此宝镜,果真来自欧罗巴?”他猛地转向陈明远,眼中闪烁着极度炙热的光芒,那光芒里混杂着震惊、贪婪,以及一种商人本能对巨大利益的嗅觉。
陈明远将卢家夫妇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了然。他从容地将镜子放回锦缎上,语气淡然:“正是。此镜制作工艺极为繁复,万中无一。晚辈机缘巧合之下,也仅得此一面,本欲作为镇宅之宝,不忍见大奶奶为此忧心,方才献出。”
他这话半真半假,更大尺寸的镜子他确实不敢轻易拿出,但这面中等大小的,用来制造轰动效应,正合适。
卢大奶奶此刻已完全忘了怀表之事,所有心思都被这面宝镜攫住。她几乎是带着哭腔对卢观恒道:“老爷!这宝镜……妾身……”
卢观恒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翻江倒海,对陈明远郑重拱手:“陈先生慷慨,卢某感激不尽!此恩情,卢家必当厚报!”他立刻意识到,拥有这样一面宝镜,不仅是妻子的心愿,更是卢家地位和财富的象征!消息一旦传出,广州城乃至京师的权贵圈,都会对卢家刮目相看。
就在这时,一名心腹管家在门外低声禀报:“老爷,潘家、伍家的几位爷们听闻陈先生在此,递了帖子想来拜会……”
卢观恒眉头一挑,心中暗惊消息传得飞快,同时也更加确定了这面宝镜的价值。他看向陈明远,态度愈发客气:“陈先生,您看……”
陈明远心中一笑,知道效果已经达到。他故作沉吟,道:“今日原是为大奶奶解忧而来,不便久留。至于其他几位行商老爷,改日再聚不迟。”他刻意保持了一丝神秘和距离。
最终,陈明远“忍痛割爱”,将那面玻璃镜留给了卢家,并婉拒了卢观恒提出的巨额银票,只收取了象征性的费用,并暗示希望卢家能在十三行内为他引荐更多可靠的合作伙伴。卢观恒自然满口答应,亲自将陈明远送至府门外,态度比来时恭敬了何止十倍。
回程的轿子上,林翠翠依旧兴奋不已,叽叽喳喳地说着卢家众人那震惊的模样,与上官婉儿讨论着接下来该如何利用这波声势。上官婉儿虽也面带喜色,却仍保持着冷静,提醒道:“公子,宝镜现世,轰动固然是好事,但恐怕也已引起了不必要的关注。回商馆的路上,我似乎感觉到有几道不明的视线在跟随。”
陈明远靠在轿厢壁上,闭目养神,闻言轻轻“嗯”了一声。他何尝不知晓。展示超越时代的物品,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的不仅是赞叹的涟漪,更可能引来潜藏在水底的猛兽。
轿子稳稳停在商馆门前。张雨莲早已等候在门口,见到他们平安归来,明显松了口气。她迎上前,低声道:“公子,你们走后不久,便有形迹可疑之人在附近徘徊。半个时辰前,和珅大人府上的长随来过,留下一份请柬,说是请您明日过府一叙,有要事相商。”
陈明远接过那张制作精良的请柬,指尖在上面轻轻摩挲。和珅……这位乾隆朝第一权臣,嗅觉果然灵敏无比。宝镜的光芒,终究是太快地照到了某些深水之下的阴影。
他抬头,看向广州城上空那片被夕阳染成瑰丽紫色的天空,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反而升起一股山雨欲来的凝重。这面小小的玻璃镜,究竟会为他引来的是通途,还是深渊?明日和珅的“叙话”,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