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行宫一角专拨给林翠翠使用的“妆阁”内,烛火却仍跳跃着。空气中弥漫着若有似无的花香和脂粉气,几个打开的妆奁里,琉璃瓶罐反射着温润的光泽。林翠翠屏退左右,独自坐在案前,指尖轻轻划过一本看似寻常的《女则》封皮,内心却远不如表面平静。
这书皮是上官婉儿送来的,里面早已被巧妙地掏空,藏着一本巴掌大小、字迹密麻的册子。这不是什么风花雪月的诗词,而是张雨莲凭借其家族在户部的影响力,辗转弄到的一部分内务府采买胭脂水粉等物的“账目”摘要。仅仅看了几页,林翠翠就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
“珍珠粉,上等,十两,采买价……白银二百两?”她几乎要气笑了,这比她了解到的宫外市价翻了何止二十倍!还有那“西域玫瑰露”,一瓶竟作价五百两,后面还跟着一连串她看不太懂的标记和代号。这哪里是采买,分明是拿着皇帝的银子,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着无耻的分赃。
她想起白日里,那位总是笑眯眯、一团和气的内务府副总管太监王德福,还特意来关心她“研制新妆品”的进度,话里话外暗示若需什么名贵材料,尽管开口,内务府定当鼎力支持。当时她还觉得这老太监颇为体贴,现在看来,那笑容底下藏着的,是恨不得将她这个新晋的“肥羊”也一口吞下的贪婪。
穿越以来,她见识了后宫的奢华,也感受到了嫔妃间的明争暗斗,但直到此刻,这薄薄几页纸上冰冷的数字,才让她真切地触摸到这宫墙之内,那盘根错节、吸食着帝国血液的贪婪网络。她引以为傲、带来些许现代便利和美丽的美妆技术,在这张巨网面前,似乎渺小得可笑,甚至可能早已成为他们眼中新的牟利工具。
“不能慌,更不能打草惊蛇。”林翠翠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将账册小心藏回原处,心思急转。直接告发?无异于以卵击石,她一个毫无根基的民间女子,凭什么撼动内务府经营多年的势力?恐怕状纸还没到御前,她自己就先“意外”消失了。
必须找到更确凿的证据,或者,找到一个能让这张网自己破裂的切入点。
机会很快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到来。翌日,豫嫔宫里的宫女前来,说是豫嫔娘娘得了一盒南珠,想请林姑娘去看看,能否研制成新的养颜粉。豫嫔性子爽利,颇得圣心,其父兄在朝中也颇有地位。林翠翠心中一动,立刻带上工具前往。
在为豫嫔检测那盒南珠成色时,林翠翠状似无意地感叹:“娘娘这南珠光泽莹润,确是上品。前两日内务府送来的那批珍珠,说是顶级货色,与娘娘这些一比,竟显得有些黯淡了,价钱却贵得吓人呢。”
豫嫔正对镜欣赏林翠翠为她试的半面珍珠妆,闻言嗤笑一声,放下手中的靶镜:“内务府那群杀才的话也能信?他们嘴里‘顶级的’货色,到了本宫这儿,怕是连次等都算不上。不过是瞧着你好说话,又是皇上近来关注的人,变着法儿地哄抬价钱,从中捞油水罢了。”
林翠翠手上动作不停,继续试探:“原来如此……奴婢见识浅薄,还以为宫里的东西,必然都是最好的。只是听闻那批珍珠采买价极高,若品质不佳,岂非……欺君?”
豫嫔从镜中瞥了她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了然和些许嘲讽:“欺君?账目做得平平整整,各方打点得妥妥帖帖,验收的、经手的,谁不是他们自己人?只要面上过得去,谁又会为了几颗珠子,去深究这背后的猫腻?”她顿了顿,压低了声音,“林姑娘,你是个聪明人,有些事,看在你这双巧手的份上,本宫提醒你一句,这宫里,水浑得很,有些银子,他们敢贪,自然就有敢贪的底气。你只管做好你分内的事,有些东西,看见了也只当没看见,方能平安。”
这番话,既是提醒,也是警告。林翠翠心中凛然,连忙低头称是。豫嫔的态度明确告诉她,内务府的贪腐几乎是公开的秘密,但其背后势力盘根错节,连嫔妃们都不愿轻易沾染。
从豫嫔处回来,林翠翠心情更加沉重。连豫嫔这等身份的妃嫔都选择明哲保身,她又能如何?难道真要像上官婉儿和张雨莲期望的那样,冒险深入调查?
正当她心绪不宁时,妆阁外忽然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和太监的低喝:“皇上驾到——!”
林翠翠一惊,连忙起身整理衣饰,心下诧异。乾隆虽对她多有注意,但亲自来这偏僻妆阁,还是头一遭。而且,并未提前通传。
她刚迎至门口,便见乾隆穿着一身石青色常服,大步走了进来,脸色似乎不太好看,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愠怒。他身后只跟着贴身太监李玉,再无他人。
“奴婢叩见皇上。”林翠翠连忙跪下行礼。
“起来吧。”乾隆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目光在室内扫过,落在那些琳琅满目的妆品上,“你这里,倒是雅致。”
“皇上谬赞。”林翠翠起身,垂首立在一旁,心中飞快思索着皇帝的来意。
乾隆随意拿起一个盛着桃花露液的琉璃瓶把玩着,半晌没有说话,室内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忽然,他像是无意间开口,语气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压力:“林翠翠,朕近来听闻,内务府为你这妆阁支取的用度,颇为可观啊。”
林翠翠心中猛地一沉,来了!果然是因为此事!是有人恶人先告状,还是皇帝自己起了疑心?她瞬间手心冒汗,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她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乾隆审视的目光,声音尽量保持平稳:“回皇上,奴婢研制妆品,确实耗用些材料。内务府王公公曾说,一切以皇上和各位娘娘的喜好为重,让奴婢不必担心用度。”
“哦?”乾隆放下瓶子,踱步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带来无形的压迫感,“朕倒想听听,你都用了些什么,值得如此花费?”
林翠翠知道,这是关键时刻。她深吸一口气,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和盘托出,从珍珠粉、各类珍稀花卉萃取液,到西域来的植物油脂、矿物颜料,一一列举,并详细说明了其用途和大概的市价估算。她没有直接指控内务府贪污,只是将自己所知的实际价值,与内务府报备的庞大用度之间的巨大差异,清晰地摆在皇帝面前。
乾隆听着,脸色越来越沉。他久居深宫,并非对下情一无所知,只是以往无人敢将如此具体的数字摊开在他面前。他忽然打断她:“你可知,你方才所言,若有不实,便是诬陷之罪?”
“奴婢不敢妄言!”林翠翠再次跪下,语气坚定,“奴婢所言市价,皇上可随意遣人出宫查证。奴婢只是觉得……觉得……”她顿了顿,仿佛鼓起极大勇气,“觉得皇上励精图治,爱民如子,若宫中用度确有虚耗,长久以往,恐伤及国本,亦有损皇上圣德。”
这话说得巧妙,将个人质疑上升到了关心国本和维护皇帝声誉的高度。乾隆凝视着她伏低的背影,眼神复杂。这个女子,不仅有着奇巧技艺,竟还有这般见识和胆量。
沉默良久,就在林翠翠觉得膝盖都有些发麻时,乾隆忽然弯腰,亲手将她扶了起来。他的动作不算温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的胆子,倒是不小。”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起来说话。”
他的手并未立刻松开,反而微微收紧。林翠翠能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温度,和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气。她抬起头,撞进一双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不再是帝王的威严和审视,而是翻涌着一种她看不懂的、近乎是……痛心与欣赏交织的情绪。
“朕……”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朕知道这宫里有蛀虫。只是没想到,他们竟如此肆无忌惮。”他看着她,目光灼灼,“你跟朕说这些,就不怕被报复?”
林翠翠心口一跳,在他专注的凝视下,几乎有些无所适从。“奴婢……奴婢只是不想皇上被蒙蔽。”
乾隆深深地看着她,那目光似乎要穿透她的灵魂。良久,他才缓缓松开手,从拇指上褪下一枚通体莹白、毫无杂质的羊脂玉扳指,轻轻放在她身前的妆台上。
“这个,你收好。”他的语气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若有人敢因此事为难于你,出示此物,可保你无虞。”
皇帝来得突然,去得也快。留下那枚触手温润的玉扳指,和林翠翠满心的惊涛骇浪。
他信了她的话!不仅如此,他还给了她一道护身符。这枚扳指意义非凡,绝不仅仅是赏赐一件玩物那么简单。它代表着皇帝的信任,也是一种无声的承诺和庇护。
林翠翠拿起那枚扳指,指尖传来的温润质感让她狂跳的心稍稍平复。然而,当她凑近烛光,想仔细看清这御赐之物时,却意外地在扳指的内壁,发现了一个极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刻痕。
那似乎不是一个装饰性的纹路,反而更像是一个标记,或者……一个代号?
她心中刚刚落下的石头,瞬间又提了起来。这枚代表着帝王庇护的信物,为何会有一个如此隐秘的记号?这记号代表着什么?是制作工匠的标识,还是……属于某个不为人知的体系?
乾隆给她这枚扳指,真的仅仅是为了保护她吗?还是说,这本身也是一个试探,或者,一个将她更深地卷入某个旋涡的……诱饵?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映照着林翠翠惊疑不定的脸庞。玉扳指在掌心散发着温润的光,那内壁的刻痕,却像一道冰冷的视线,无声地注视着她,预示着更深的迷局,即将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