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胭脂巧技惊初鸿
那盒来自御赐,却掺了桃花癣粉的胭脂,静静地躺在林翠翠的掌心。嫣红的粉末在透过菱花窗格的光线下,泛着一种不祥的、过于鲜艳的光泽。这不是赏赐,是警告,更是一把无声架在她脖颈上的利刃。送胭脂的宫女早已不见踪影,只留下一句“婉嫔娘娘赏的,务必用好”,字字如针,扎在她刚刚开始适应宫廷节奏的心上。
林翠翠捏着胭脂盒的手指微微收紧,骨节有些发白。行宫初入,她凭着在现代社会练就的察言观色和一手超越时代的美妆技巧,小心翼翼地在低阶嫔妃和宫女中周旋,勉强站稳了脚跟。她帮她们改良眉形,用植物汁液调配出更自然的口红,甚至用珍珠粉混合油脂制作出简易的高光,这些微不足道的小玩意儿,为她赢得了些许善意和空间。
但这盒御赐胭脂,瞬间将她打回原形——在这深宫之中,她的生死荣辱,不过在这些高高在上的主子们一念之间。婉嫔,那位以性情娇纵、容貌明艳着称的宠妃,为何会盯上她这个刚入宫不久、毫无根基的“美容顾问”?
“翠翠姐,你怎么了?”身边的小宫女见她脸色不对,小声问道。
林翠翠迅速敛去眼中的惊惧,扯出一个练习过无数次的、温顺恭敬的笑容:“没什么,只是在想,婉嫔娘娘赏下如此贵重之物,我该如何谢恩才是。”
她心下雪亮,这胭脂不能用。一旦用了,脸上起了红疹瘙痒的“桃花癣”,轻则被斥为“无福消受天恩”,重则可能被安上一个“身染恶疾,冲撞贵人”的罪名,拖出去打死都没处喊冤。可若不用,便是对婉嫔赏赐的不敬,同样是大罪。
进退维谷。宫墙内的黑暗,第一次如此具象化、如此冰冷地贴上了她的皮肤。
接下来的两天,林翠翠如履薄冰。她依旧做着分内的工作,但心思全系在那盒要命的胭脂上。她尝试着打听婉嫔的喜好与近况,得知婉嫔前几日伴驾游园时,似乎因另一位新晋答应的妆容更得圣心而怏怏不乐。林翠翠心中隐约有了猜测,自己这几日风头稍劲,怕是碍了婉嫔的眼,这盒胭脂,既是打压,也是试探。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无形的压力逼得喘不过气时,转机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了。管理她们这些人的掌事姑姑吩咐下来,三日后有一场小型的宫苑聚会,几位位份不高的嫔妃想要梳妆打扮,点了林翠翠前去伺候。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或许能破开眼前死局的机会。她必须抓住。
聚会那日,林翠翠打起十二分精神。她不再藏私,将自己带来的、伪装成“家传秘方”的现代美妆技巧发挥到极致。她用极细的笔蘸取深色眼影,为一位眉毛稀疏的常在勾勒出根根分明的野生眉;她用不同色号的粉底液(她用小瓶分装带来的)巧妙地为另一位选侍修饰了略显扁平的脸庞,打造出立体的光影效果;她甚至用加热过的簪子,小心翼翼地为一位胆大的贵人烫卷了睫毛。
当几位嫔妃对镜自照,看到镜中前所未有精致、明亮的容颜时,惊叹声和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现场气氛融洽而热烈。
“林翠翠,你这双手真是巧夺天工!”被点了野生眉的李常在拉着她的手,赞不绝口,“比尚宫局那些老嬷嬷的手艺灵巧多了。”
林翠翠谦卑地低头:“小主谬赞了,是各位小主天生丽质,奴婢只是稍作点缀。”
她眼角的余光,却一直留意着坐在不远处,一直沉默不语的张选侍。这位张选侍家世不显,性子也安静,在宫中如同隐形人。林翠翠注意到,她几次伸手想抚摸自己脸颊上几颗明显的痘印,却又悻悻放下,眼神中带着几分自卑。
心中一动,林翠翠走了过去,福了一礼,柔声道:“张选侍,奴婢瞧您气色极好,只是眼下略有几点火气,若蒙不弃,奴婢有一法或可稍作遮掩,让妆容更显无瑕。”
张选侍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迟疑地点了点头。
林翠翠取来自己调制的、以绿茶粉和甘草精华为主的消炎膏,轻轻点在痘印上,再运用色彩校正原理,用偏绿色的遮瑕膏(她用植物颜料和蜂蜡尝试调配的)中和红色,最后覆盖上接近肤色的粉底。整个过程轻柔快速,不过片刻,张选侍脸上的痘印便神奇地隐形了。
当宫女捧上铜镜,张选侍看着镜中光洁无瑕的脸庞,先是不可置信,随即眼圈微微发红。她位份低,容貌不算出众,平日里没少受冷眼,何曾被人如此细致地关照过?她紧紧握住林翠翠的手,声音有些哽咽:“好妹妹,多谢你……”
这一声“妹妹”,情真意切。林翠翠知道,自己这步棋走对了。她不仅展示了价值,更在无形中,播下了一颗善意的种子。
聚会散去,林翠翠“妙手”之名在小范围内悄然传开。果然,次日午后,婉嫔宫中的大宫女便来了,语气倨傲:“林翠翠,娘娘听闻你手艺不错,传你即刻过去伺候。”
该来的终究来了。林翠翠深吸一口气,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在脑中又过了一遍,带上自己贴身藏着的几样“宝贝”,低头跟在了大宫女身后。
婉嫔的寝殿奢华无比,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熏香。婉嫔斜倚在软榻上,漫不经心地玩着指甲套,眼波流转间自带一股凌厉的美艳。她并未立刻让林翠翠上前,而是晾了她半晌,才懒懒开口:“抬起头来。”
林翠翠依言抬头,目光恭敬垂地。
“听说你手艺很好,连张选侍那张脸都能被你弄得能见人了?”婉嫔的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本宫赏你的胭脂,可用过了?效果如何?”
林翠翠心道“来了”,她再次跪下,声音清晰而不慌乱:“回娘娘的话,娘娘赏赐之物珍贵无比,奴婢……奴婢不敢轻易使用。”
“哦?”婉嫔挑眉,尾音上扬,带着危险的气息,“怎么,嫌本宫赏的东西不好?”
“奴婢不敢!”林翠翠连忙叩首,“正因娘娘赏赐太过珍贵,奴婢才心生惶恐。奴婢前几日偶感不适,面上微起小疹,恐污了娘娘的恩赏,故而未曾敢用。且……且奴婢观那胭脂色泽,虽则明艳,但与娘娘今日这身耦合色宫装及娘娘无双气韵相比,略显跳脱,未能尽善尽美地衬托娘娘风华。”
她这话半真半假,既解释了为何不用胭脂(推说自身不适),又顺势拍了婉嫔的马屁,并将话题引向了自己更擅长的领域——如何让婉嫔更美。
婉嫔果然被最后一句吸引了注意力。她对自己的容貌极为自负,但也最在意如何能更美,更能牢牢抓住圣心。“你倒是会说话。那依你之见,本宫今日该用何种胭脂?”
林翠翠知道关键时刻到了,她大胆请求:“若娘娘信得过,奴婢愿为娘娘重新调制一款,必使娘娘容光更胜往昔,独一无二。”
婉嫔审视了她片刻,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最终摆了摆手:“准了。若调得不好,两罪并罚。”
林翠翠谢恩,稳住微微发颤的手,取出了自己带来的小工具和基础原料——一些她精心提纯的花粉、极少量的透明唇釉(现代产品,她谎称是海外秘胶),还有一小瓶珠光贝壳磨成的细粉。她当着婉嫔的面,用一个小玉碟,根据婉嫔的肤色、服饰和气质,开始调配。
她加入了更多的暖调玫红花粉,让颜色更贴合耦合色衣裳,又调入一点点珠光贝粉,使得胭脂带上极其细微的闪亮光泽,最后用透明唇釉增加附着力和水光感。她手法娴熟,动作如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信服的专注。
调制完毕,她用干净的软毛刷,蘸取这独一无二的“定制胭脂”,轻轻扫在婉嫔的颧骨上方,并巧妙地向太阳穴晕染,打造出提升面部轮廓的微醺感。
当整个妆面完成,宫女捧上巨大的西洋玻璃水银镜(这在此时代是极珍贵的物件)时,婉嫔愣住了。镜中的自己,面容仿佛被一层柔和的光晕笼罩,气色红润自然,却又不同于往日那种呆板的红晕,而是带着层次感和灵动光泽,将她原本就明艳的五官衬托得更加鲜活生动,顾盼生辉。
她左看右看,脸上的冰霜渐渐融化,最终露出一丝真正的笑意:“果然……有些门道。”
殿内紧绷的气氛瞬间松弛。婉嫔甚至饶有兴致地问起了这胭脂的用法和保存之法。林翠翠一一解答,心中那块大石,终于稍稍落地。她不仅化解了危机,更用实力,为自己撬开了一丝生存的缝隙。
从婉嫔宫中出来,已是夕阳西下。晚霞将宫墙染成一片暖金色,但林翠翠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劫后余生的虚脱。她靠着冰凉的宫墙,缓缓舒出一口长气。
然而,没等她完全平复心绪,一个低沉而富有磁性的男声在不远处的月洞门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你就是那个……能让婉嫔都转怒为喜的林翠翠?”
林翠翠浑身一僵,猛地抬头。只见霞光映照下,一个身着石青色常服的身影负手而立,身姿挺拔,虽未着龙袍,但那通身的贵气与不怒自威的气势,让她瞬间心脏骤停。
他何时站在那里的?他看到了多少?听到了多少?
那人缓缓转过身,目光如沉静的古井,深邃难测,直直地落在她惊魂未定的脸上。
宫巷深深,四下一时寂静无声,只有晚风拂过树梢的沙沙轻响,和她自己骤然放大的心跳声,擂鼓一般敲在耳膜上。
这突如其来的相遇是福是祸?他看似平静的注视下,隐藏着怎样的心思?林翠翠刚刚凭借智慧躲过一劫,难道转眼又要落入另一位,或许是这宫墙内最高主宰的审视之中吗?她的未来,在这一刻,似乎又悬于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