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瓜洲古渡,蛰伏在墨色里。
运河水哗哗拍打着石砌的码头,声音沉闷。远处零星几点渔火,非但不能驱散黑暗,反而更衬得这夜无边无际。风里带着水汽和一股隐约的、甜腻得令人不安的香气,那是靠近货栈堆积的香料包散发出来的。
一艘其貌不扬的漕船,悄无声息地滑入泊位,船身吃水颇深,显是载着重货。它与周遭那些灯火通明、人声嘈杂的官船、客船格格不入,像一道阴影,贴着水岸线溜了进来。桅杆上悬挂的,是一面“周记绸缎”的商号旗,在夜风里有气无力地飘拂。
“就是它了。”陈明远压低声音,从藏身的货堆后收回目光。他身侧的上官婉儿一身利落的夜行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一双眸子,亮得惊人,紧锁着那艘船。
连日追查,线索终于指向这艘定期往返于苏杭与京师的货船。白莲教利用运河错综复杂的管理漏洞,将掺入了“逍遥散”的毒丝绸混入正规商货,借四通八达的水路网络散播出去。其目的,绝非敛财那么简单。
“表面是周记的船,运的也是正经丝绸,”上官婉儿低语,指尖在粗糙的麻袋上轻轻划过,“但你看它的吃水线,比同等载重的商船要深半尺。而且,泊岸后不见卸货伙计,只有几个黑影在船上晃动,戒备森严,不像寻常商贾。”
陈明远点头,脑中飞速运转。这场景让他想起现代跨国公司的物流走私,利用正规渠道“夹带私货”,表面合规,内藏乾坤。“他们在玩‘嵌套’的把戏。用合法商号做外壳,货物清单上也必定天衣无缝。真正的猫腻,恐怕藏在底舱,或者……货物本身做了双重伪装。”他沉吟道,“我们需要登船,找到那批‘特殊’的丝绸,拿到实证。”
风险不言而喻。这瓜洲渡口,龙蛇混杂,是白莲教势力渗透的重地。一旦打草惊蛇,不仅前功尽弃,两人恐有性命之虞。
正当他们凝神观察时,另一艘小型客船缓缓靠向那艘漕船。几个身影敏捷地跃上甲板,与船上之人低语交接。借着对方船舱里透出的微弱灯光,陈明远瞥见其中一人腰间系着一块奇特的令牌,形状如莲瓣——正是他们在白莲教坛据点见过的信物。
“他们在交接!”上官婉儿气息一紧。
时机稍纵即逝。陈明远心下一横:“不能再等。趁他们交接疏于防范,我们从船尾摸上去。”
两人借着岸边货堆的阴影,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贴近水面。漕船巨大的船体投下更深的黑暗,成了他们最好的掩护。利用缆绳和船身凹凸之处,陈明远与上官婉儿身手矫健地攀上了船尾甲板。
甲板上空无一人,只有风穿过桅杆的呜咽声。空气中那股甜香愈发明显,还混杂着运河水的土腥气和老旧木材的霉味。他们屏息凝神,贴着船舱壁向船首方向移动。
主舱室内传来压低的交谈声,似乎正在核对账目或清单。陈明远对上官婉儿使了个眼色,两人默契地转向通往底舱的狭窄楼梯。
底舱入口被一块厚重的木板盖着,上面压着几个麻包。陈明远小心翼翼地将麻包移开,上官婉儿则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动静。木板被轻轻撬开一道缝隙,一股更浓烈、更复杂的味道涌了出来——除了那甜香,还有丝绸特有的气息,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药草的苦涩。
陈明远率先侧身滑入,上官婉儿紧随其后。底舱内昏暗异常,只有几缕月光从甲板的缝隙漏下,勾勒出层层叠叠的货箱轮廓。空气滞重而污浊。
他掏出火折子,用手拢着,吹亮一点微光。眼前是堆积如山的丝绸包,都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他迅速扫视,目光落在角落处几箱看似与其他无异的货包上。这些货包的捆扎方式略有不同,绳结更复杂,而且……那股甜腻的气味,似乎正是从这些包里散发出来的。
“在这里。”他低声道,用匕首划开一个货包的油布。里面是色彩绚丽的绸缎,触手滑腻,但在微弱的火光下,绸缎的光泽似乎带着一种不自然的晕染感。
上官婉儿凑近细看,又用手指捻了捻布料,脸色凝重:“质地似乎无异,但这气味……还有这色泽,透着一股邪气。莫非毒药就浸染在丝线之中?”
突然,头顶甲板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呵斥声!
“有人潜入!搜!”
暴露了!
底舱入口的光线瞬间被黑影堵住!几名手持利刃的白莲教徒顺着楼梯冲杀下来,面目狰狞。
“找死!”上官婉儿清叱一声,长剑已然出鞘,化作一道寒光迎了上去。剑光闪烁,叮当之声顿起,狭窄的底舱顿时成了生死相搏的战场。她剑法精妙,身法灵动,一时间竟将敌人逼得无法寸进。
陈明远亦抽出随身短刃,护住上官婉儿侧翼。他虽武艺不及婉儿精湛,但凭借穿越后锻炼的身手和远超古人的格斗意识,每每在关键时刻化解险情。船舱低矮,空间逼仄,大大限制了长兵器的发挥,反而让陈明远的灵活占了些许便宜。
然而,敌人似乎杀之不尽,不断有人从甲板涌下。更棘手的是,在剧烈的打斗中,几个被划开的毒丝绸包被踢散,里面的绸缎散落一地,那股甜腻香气瞬间变得浓烈刺鼻,几乎令人窒息。
陈明远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手脚也有些发软。“婉儿,当心这香气!有毒!”他急忙提醒。
上官婉儿闻言,剑势微微一滞,显然也受到了影响。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一名躲在阴影处的教徒猛地掷出一把飞刀,直取上官婉儿后心!
“小心!”陈明远想也没想,猛地扑过去,将上官婉儿推开。
“噗——”
飞刀没能命中目标,却深深扎进了陈明远挡过来的左臂。剧痛传来,他闷哼一声,踉跄后退,鲜血迅速染红了衣袖。
“明远!”上官婉儿惊呼,眼中瞬间布满血丝,剑势陡然变得狂暴,如同疾风骤雨,瞬间将身前两名敌人刺倒。她抢到陈明远身边,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没事……皮外伤……”陈明远咬着牙,额角渗出冷汗。那甜香混合着血腥味,让他阵阵恶心。
敌人的攻势因这变故稍缓。上官婉儿趁机扶着陈明远退到底舱最深的角落,倚着货箱,剑尖遥指敌人,目光冷冽如冰:“谁敢再进一步,死!”
对峙中,底舱入口处传来一个阴冷的声音:“够了,拿下他们,要活的。”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舱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和兵刃相交之声!
“官府查船!所有人束手就擒!” 是提前约定好的接应人马到了!
底舱内的教徒顿时阵脚大乱。上官婉儿精神一振,剑光再起,护着陈明远向外冲杀。在内外夹击下,残余的敌抗很快被肃清。
当两人互相搀扶着踏上甲板时,战斗已近尾声。漕船已被官兵控制,火把将周围照得通明。带队的一名武将快步上前,见到上官婉儿和陈明远的狼狈模样,尤其是陈明远鲜血淋漓的手臂,大惊失色:“上官大人,陈先生,你们这是……”
“无妨,速速清点舱内货物,特别是角落那几箱丝绸,严加看管,不得有误!”上官婉儿顾不上自己的疲惫,立刻下令。
陈明远被搀扶到一旁坐下。早已闻讯赶来的张雨莲,提着药箱,脸色煞白地冲了过来。她看到陈明远臂上那柄深入骨肉的飞刀,和不断渗出的、颜色似乎比寻常血液更暗沉一些的鲜血,眼圈立刻就红了。
“别动,让我看看。”她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熟练地打开药箱,取出剪刀剪开衣袖,检查伤口。她的手指轻柔却迅速,但当她的指尖触碰到伤口边缘的血液时,动作微微一顿。她凑近仔细闻了闻,又蘸取一点血液,在指尖捻开,眉头紧紧蹙起。
“怎么了?”陈明远察觉到她的异样。
张雨莲抬起头,眼中充满了困惑和担忧:“这血……气味不对。除了血腥,似乎还混入了那毒丝绸的甜香,而且……颜色也过于暗沉。刀上莫非淬了别的毒?”她立刻拿出银针,小心翼翼地探入伤口试探。
就在这时,那名武将匆匆返回,脸色古怪地禀报:“上官大人,舱内所有货箱均已查验……包括您指认的那几箱……里面,里面确实都是上等丝绸,但……但经过初步检验,并未发现任何毒物成分!”
“什么?!”上官婉儿和陈明远同时愕然。
他们亲眼所见,亲鼻所闻,那诡异的气味做不得假!搏斗中散落的丝绸,那令人眩晕的效果也做不得假!
张雨莲手中的银针并未变黑,她抬头,语气更加凝重:“刀上无毒。但这血的异状……明远,你可能吸入或沾染了比我们想象中更厉害的东西。”
陈明远忍着剧痛和眩晕,看向那被官兵抬出来的、看似毫无问题的丝绸货箱,一个更深的寒意攫住了他。难道他们找到的,只是诱饵?还是说,白莲教的手段,已经高明到可以制作出“检测不出”的毒物?真正的杀招,究竟藏在哪里?
运河上的夜风更冷了,吹得火把明灭不定,映照着每个人脸上难以置信和深深不安的神情。真相,仿佛比这深沉的夜色更加迷雾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