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盐引归位》
子时的更鼓声闷闷地穿透扬州驿馆紧闭的窗扉,陈明远指尖划过最后一张泛黄脆硬的盐引,冰凉的触感让他心头最后一丝侥幸也沉了下去。他面前的书案上,新旧两份盐引并置,在跳跃的烛火下,几乎一模一样——除了那几乎能以假乱真的印章下,一丝微不可查的、属于现代激光雕刻才会留下的极细微灼烧痕迹。
“他们……真的做到了这种地步。”上官婉儿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她手中放大镜的铜边已被握得温热,“连官印的暗记都分毫不差,这绝非寻常工匠能为。”
书房内气氛凝重。盐引贪污案的最终证据链,就卡在这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环上——如何证明两淮盐运使潘世珍与扬州织造曹琏合谋,利用职务之便,盗用空白官印盐引,并勾结顶尖工匠进行仿造,随后将真盐引高价倒卖,假盐引投入市场,牟取暴利的同时,也搅乱了整个江淮盐政。
账本密码虽已破译,关键证人却在押解途中“被灭口”;假盐引的流通渠道也已摸清,但追查到的那位号称“鬼手”的雕刻大师,昨夜被发现死于自家作坊,所有工具和半成品被付之一炬。对手下手狠辣,断尾果断,几乎抹平了所有直接指向他们的证据。
“现在唯一的突破口,就是让潘世珍和曹琏自己承认,这些流通出去的盐引,是他们经手签发的‘真货’。”陈明远目光锐利,扫过围在桌边的三位秘书,“但他们是老狐狸,绝不会认。”
林翠翠蹙着眉:“除非……能在他们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让他们亲口指认,并且当场揭示真伪?”
“谈何容易。”张雨莲轻轻按压着太阳穴,连日来的验毒、侦查让她精神高度紧张,“即便设宴,他们也会警惕万分,绝不会轻易触碰盐引实物。”
陈明远嘴角却勾起一丝属于现代总裁的、运筹帷幄的笑意:“他们当然不会碰真的。但如果是‘假的’呢?如果我们给他们创造一个绝对‘安全’、甚至能让他们得意忘形、主动炫耀的环境呢?”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上:“我们需要一场戏,一场让他们自己跳进来的,‘真假盐引’的戏。”
三日后,扬州最有名的戏楼“春华苑”最大的雅间内,丝竹管弦之声悠扬,觥筹交错之间,一派和乐融融。
做东的是自称来自晋地的豪商“王员外”(陈明远易容装扮),他挥金如土,连日来包下扬州的头牌名角,广邀盐、漕、织造各界头面人物听戏宴饮,言语间透露出意欲涉足盐业巨利的野心,其手笔之阔绰,迅速成为扬州城的新谈资。
今日,他特意邀请了两淮盐运使潘世珍和扬州织造曹琏,作陪的还有几位颇具分量的盐商。潘、曹二人本就对这位背景神秘、财力雄厚的“王员外”心存好奇与拉拢之意,加之其并未直接涉足官场,戒备心自然比面对上官官员时低了许多。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王员外”醺然击节,听着台上正唱着一出《单刀会》,忽而感慨:“这关公千里走单骑,为的是忠义二字。我等商贾奔波,求的不过是个‘利’字。尤其是这盐利,啧啧,真是让人眼热心跳啊。”
潘世珍捻须微笑:“王员外若有心,这盐引之事,倒也并非无门路可寻。只是规矩繁多,非寻常商人可涉足。”
“哦?”陈明远扮演的“王员外”眼睛一亮,身体前倾,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不瞒二位大人,王某近日偶得一批‘特殊’盐引,来源……甚是微妙。心中忐忑,正想请二位大人法眼甄别,以免王某行差踏错。”他一挥手,身后侍立的“账房先生”(同样易容的上官婉儿)立刻捧上一个紫檀木盒。
潘世珍和曹琏交换了一个警惕的眼神,但见盒中只是几张盐引,又是在这私人宴饮场合,周围皆是“自己人”,警惕便放松了几分。曹琏笑道:“员外倒是手眼通天。既如此,本官便替你瞧瞧。”
他拿起一张,随意瞥了一眼,嘴角便露出不易察觉的讥诮。这盐引的做工确实精湛,几乎与真品无异,但他身为织造,对纸张、印泥的细微之处更为敏感,一眼便看出这并非衙门正式流出之物,定是极高明的仿品。他心下断定,这暴发户定是被人用高仿货骗了。
潘世珍也接过看了看,他是盐运使,对格式、印文更为熟悉,同样看出了问题,但他想的更深:这仿造水准,极像他们那条线上“鬼手”的风格,莫非是“鬼手”生前流出的私货?
“王员外”察言观色,见二人神色微妙,立刻故作紧张地问:“如何?二位大人,这引子……可有什么不妥?”
潘世珍放下盐引,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语带双关:“员外,这东西嘛,看起来倒是像模像样。不过嘛……呵呵,有些门道,非外人可知啊。”他语气中带着一种掌握核心机密的高高在上。
曹琏更是带着几分卖弄和戏谑,指着盐引上的印章:“员外你看,这印纹,这朱色,乍看无差,实则……罢了,与你细说你也未必明白。总之,此物风险极大,员外还是尽早脱手为妙。”他几乎是在明示这是假货,但又带着一种“我知道它是假的,但我不说破,反而提醒你”的优越感。
“啊呀!”陈明远扮演出大惊失色的样子,“这……这竟真是……王某可是花了真金白银啊!多谢二位大人提点!否则王某倾家荡产矣!”他连忙亲自给二人斟酒,感激涕零。
气氛再次活跃起来。潘、曹二人见这“土财主”如此轻易被唬住,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戒心降至最低。几杯美酒下肚,话也多了起来。
陈明远趁热打铁,命人撤去残席,换上新茶点,又仿佛不经意般说道:“经此一事,王某才知官盐水之深。说来惭愧,王某此前还暗自收藏了一份据说样式古旧的盐引,与现今制式略有不同,一直不明所以,今日恰逢其会,何不请二位大人一并品鉴,也好让王某长长见识?”
说着,不等二人回应,“账房先生”上官婉儿已从另一个更精致的锦盒中,取出一卷用明黄绸缎包裹的盐引,缓缓展开。那盐引纸张明显更旧,格式也略有差异。
潘世珍和曹琏醉眼朦胧地望去。这一看,潘世珍的脸色微微变了。那份旧盐引,样式竟与他早年刚刚上任、尚未与曹琏勾结时签发的第一批盐引一模一样!那是他仕途起步的印记,绝不可能认错!
“此物……员外从何得来?”潘世珍的声音有些发紧。
“哦?一位故友所赠,说是稀罕物。”陈明远敷衍道,随即追问,“大人认得?”
曹琏也凑过来看,他是后来才调任扬州织造,对此不甚了了,但看潘世珍神色有异,心下好奇。
潘世珍酒意上涌,又正处于炫耀和放松的状态,加之看到与自己早年政绩相关之物,竟生出几分感慨和表现欲。他指着那旧盐引,开始滔滔不绝:“此乃本官初任盐运使时所签发之式样!你看这印鉴的力道,这编号的规则……与后来大不相同!其中关窍,无人比本官更清楚!后来为何改制?皆因防伪所需!就比如现在所用新引,其纸张乃特供,内有暗纹水印……”他竟开始详细解说起来,甚至拿起旁边那份他认为是高仿假货的新盐引作为对比样本,指出几处官方绝不外传的防伪细节,以证明自己的权威和专业。
曹琏在一旁偶尔补充几句关于用印和纸张供应的话。
他们丝毫未曾察觉,雅间一侧看似装饰用的巨大铜镜(实为林翠翠和张雨莲在背后操控的、经过巧妙改装的简易投影装置,利用了铜镜反射和烛光聚焦),正将他们的一举一动、他们手持盐引“指点江山”的画面、以及他们口中说出的每一句关于“真盐引”特征的话语,清晰地投射到隔壁一间早已埋伏好御史、钦差侍卫的密室墙壁上!
而他们拿起“高仿假货”作为“反面教材”进行对比讲解的行为,更是完美地“指认”了那些就是他们经手签发的“真品”!因为那些“高仿货”,正是陈明远让上官婉儿根据真盐引标准,动用宫内仿造技艺制作的“复制品”,其唯一破绽就是那现代激光留下的微痕,而这一点,古人根本无法察觉,反而因其过于“完美”而被潘曹二人误认为是最高明的“假货”。
戏台之上的《单刀会》正唱到高潮处,关云长单刀赴会,气势如虹。而戏台之下,一场真正的“单刀赴会”也已接近尾声。
当潘世珍指着那“高仿”盐引上的某个印记,得意地说出“此乃本官亲自监督刻制,绝无分毫偏差,仿冒之徒岂能得知”时,雅间的门被猛地推开。
真正的戏,才刚刚开始。
面无表情的钦差大臣率兵而入,身后跟着的侍卫迅速控制住场面。刚才还在高谈阔论的潘世珍和曹琏,瞬间脸色惨白如纸,酒意化作冷汗涔涔而下。他们看着“王员外”缓缓摘下易容面具,露出陈明远冷峻的面容;看着“账房先生”恢复成本来的清丽容貌,正是上官婉儿;看着那面“铜镜”后转出林翠翠和张雨莲……
一切都明白了。他们不是在品鉴真假,而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亲自完成了对自己罪行的最完美指认。他们口中的“假货”,恰恰成了钉死自己的铁证!
“潘大人,曹大人,”陈明远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方才二位对这盐引真伪的‘高论’,隔壁的御史大人和各位同僚,都已听得一清二楚。这‘假货’上的每一处特征,竟都与真引丝毫不差,甚至包含了诸多不传之秘。若非二位亲手所制,又能作何解释呢?”
盐引贪腐案的主犯就此落网。陈明远利用现代思维设下的心理陷阱,结合对古代官场心理和技术的精准把握,成功地让狡猾的对手在志得意满之时自曝其罪。投影技术虽简陋,却在关键时机起到了颠覆性的作用。
深夜,扬州驿馆内。危机解除,压力骤消。陈明远难得地让厨房备了一桌精致酒菜,与三位女秘书庆祝阶段性胜利。
或许是太久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或许是今晚这场大戏的成功让人心潮澎湃,又或许是扬州佳酿的后劲十足……几轮推杯换盏之后,平日里或精明干练、或清冷自持、或娇俏活泼的三位姑娘,竟都显出了醉态。
上官婉儿面泛桃花,眼神迷离,忽然指着林翠翠腕上的乾隆所赐玉镯痴痴地笑:“翠翠……皇上赏的这镯子……你每晚都摸着睡吧?那日和珅送我望远镜时……你、你是不是偷瞄了?” 林翠翠醉眼朦胧,一反平日小心谨慎的模样,嗤笑一声,大胆回应:“哼……婉儿姐别说我……那你呢?和珅替你挡箭那晚……我瞧见你偷偷给他换药时……手、手都在抖……” 张雨莲平时最为冷静,此刻也伏在案上,含糊不清地喃喃:“……你们都好……有人惦记……只有我……只会验毒……他(指御医之子)送我的医案……我都翻烂了……也不敢多说一句……”
陈明远看着眼前这卸下所有伪装、露出小女儿情态、甚至开始互揭老底的三位秘书,一时竟不知该作何表情。这是穿越以来,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窥见她们内心深处的情感波动,那些在权谋、危机和身份隔阂下被小心翼翼隐藏起来的情愫。
然而,就在这略带尴尬又有些温馨的时刻——
窗外夜空,毫无征兆地划过一道极其明亮的闪电,瞬间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紧随其后的却不是雷声,而是一种奇异的、仿佛玻璃碎裂般的尖锐嘶鸣,短暂却刺入耳膜!
四人醉意被惊散大半。陈明远猛地起身推开窗户,只见夜空澄净,星河璀璨,并无风雨欲来之兆。
但在他眼底深处,那许久未有动静的、代表时空信物的微光,却在这一刻剧烈地、几乎是恐慌般地闪烁了一下,随即迅速黯淡下去,仿佛被什么东西强行干扰甚至……吞噬了一部分能量。
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陈明远的心脏。他下意识地摸向怀中贴身收藏的、指向下一个目的地苏州的信物——那枚温润的玉璜。
玉璜,依旧冰凉。但原本其内部自然流转的、只有他能感知的微弱光晕,此刻却彻底沉寂了。
仿佛……死去了一半。
远处的更鼓声正常响起,扬州城的夜依旧繁华喧嚣。 可陈明远却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 闪电何来?异响何来? 信物的能量为何突然衰竭? 他们的穿越之路,是否在刚刚那一瞬间,发生了某种不可逆的、危险的偏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