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模板调包》
夜色下的扬州城,褪去了白日的喧嚣与繁华,只余下运河潺潺的水声和打更人悠远寥落的梆子。然而,钦差行辕的一间密室内,却灯火通明,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陈明远指尖冰凉,反复摩挲着手中那块巴掌大小的紫檀木雕版。木质细腻,纹理清晰,上面阴刻的文字与图案,与之前缴获的那些伪造盐引一般无二,甚至连官方印鉴的细微崩缺都模仿得丝毫不差。
“这就是那能凭空生出万千财富的母版?”上官婉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看着那小小木板,眼神复杂,既有厌恶,也有如释重负。
“是,也不是。”张雨莲眉头紧锁,就着明亮的烛光,将手中的放大镜再次凑近雕版的一角,“形制、文字、印鉴都对得上,但……这木质太新了。你们闻闻,还有淡淡的檀木香和桐油味。真正的母版,经年累月使用,浸透了印泥和汗渍,绝不该是这种味道。”
陈明远的心猛地一沉。他夺过放大镜,仔细看去。果然,在那些逼真的刻痕边缘,细微的木刺尚未被完全磨平,透着一股“新”气。这不是他们从那个狡猾的雕版匠人处秘密起获的原版,这是一件近乎完美的仿制品!
“我们被耍了。”他缓缓吐出四个字,声音沙哑,一股冰冷的挫败感顺着脊椎爬升。布局良久,动用了一切能动用的资源,甚至不惜打草惊蛇,最终得到的,竟然是个赝品。真正的母版,早已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被调了包。
窗外夜枭发出一声凄厉的啼叫,像是在嘲讽他们的徒劳无功。
“什么时候?怎么可能?”上官婉儿失声问道,脸上血色尽褪,“看守的侍卫都是和大人亲自挑选的精锐,十二个时辰轮班,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问题可能不出在守卫身上。”张雨莲相对冷静,她拿起那块假模板,指尖轻轻划过表面,“调包未必需要硬闯。那个被我们控制的老匠人,他接触过模板吗?”
陈明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回忆着每一个细节:“接触过。为了确认模板真伪,我们让他隔着三步远辨认过一次。仅此一次,前后不到半盏茶的时间,而且我一直盯着他,他绝对没有靠近……”
话说到一半,他顿住了。一个被忽略的细节闪电般划过脑海。
当时,那老匠人似乎被门槛绊了一下,身形踉跄,手中拄着的竹杖脱手飞出,正好落在存放模板的桌案旁。侍卫立刻上前将他扶起,他也连连告罪,捡起竹杖后便再无异状。整个过程自然得如同意外,现在回想,那竹杖落地的位置,未免太过巧合。
“是那根竹杖!”陈明远猛地站起身,“他不是去看模板,他是去送这件仿制品的!真模板当时就被他用某种手法藏入竹杖带走了!”
密室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他们自以为天衣无缝的监控,竟被对方用如此简单甚至拙劣的手法钻了空子。耻辱和愤怒交织,灼烧着每个人的神经。
“立刻去追那老匠人!”上官婉儿急道。
“来不及了。”陈明远摇头,声音里充满了疲惫,“过去这么久,他要么已经远走高飞,要么……已经被灭口了。幕后之人行事缜密狠辣,绝不会留下这么大的活口。”
真正的母版,此刻恐怕早已落入幕后主使手中,甚至可能已经被销毁。他们手上唯一的筹码,瞬间化为乌有。明日便是与盐商背后势力最终较量的关键时期,缺少这最致命的物证,他们所有的指控都将变得苍白无力。
巨大的无力感如潮水般将三人淹没。
就在一片死寂的绝望之际,密室的门外传来三长两短的轻微叩击声——这是他们与外界心腹约定的暗号。
陈明远深吸一口气,敛去面上的颓唐,沉声道:“进。”
进来的是上官婉儿的贴身侍女,她手中捧着一个看似普通的食盒,神色却有些紧张:“大人,小姐,这是刚刚有人匿名送到门房,指明要交给陈大人亲启的。送东西的是个小乞丐,扔下东西就跑了。”
陈明远与两女交换了一个警惕的眼神。他示意侍女放下食盒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用银针试探,确认无毒后,才缓缓打开盒盖。
没有预想中的危险机关,食盒里既没有血腥的警告,也没有嘲弄的信笺,只有几块精致的扬州茶食,以及——一本看似随意垫在食盒底部、用来防潮的旧账册。
“故弄玄虚。”上官婉儿蹙眉。
陈明远却心中一动,伸手将那本账册拿了出来。账册很旧,封皮破损,里面的字迹也是普通的流水记账,记录着一些布匹粮食的买卖,看不出任何异常。
张雨莲的目光却骤然锐利起来。她接过账册,快速翻动了几下,又凑到鼻尖轻轻一嗅,随即拿起桌案上的一把小银刀,小心翼翼地沿着账册的线装缝线处挑开。
“雨莲,你发现什么了?”陈明远问。
“这墨味不对。表面是普通的松烟墨,但缝线深处,透出一丝极淡的‘胡墨’特有的辛辣味。”张雨莲头也不抬,动作轻柔却迅速,“而且,这册页的厚度有细微差异。”
线脚被挑断,册页散开。就在两层泛黄的纸张夹层之中,赫然露出了另一层薄如蝉翼的棉纸!棉纸上,用极其工整纤细的笔迹,密密麻麻记录着数笔与伪造盐引模板交易有关的暗账,时间、经手人、金额、隐藏地点变更记录,一清二楚!
最关键的是,最后一条记录显示,真正的模板,已于两日前,被转移藏匿于——
“江宁织造府,丙字库,第七号货架,标注为‘废弃杂版’的箱笼内。”陈明远一字一顿地念出那个地点,心脏狂跳起来。
峰回路转!绝处逢生!
这匿名送来的,竟是比那母版本身更具杀伤力的铁证!它不仅指明了真模板的下落,更提供了一条直指核心的线索链!
“是谁?谁会在这种时候帮我们?还用了如此隐秘的方式?”上官婉儿又惊又喜,却又满腹疑云。
陈明远凝视着那薄薄的棉纸,目光最终落在张雨莲身上。他发现,张雨莲的指尖在看到其中某个经手人代号时,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虽然她立刻掩饰了过去,但那瞬间的异常没有逃过他的眼睛。联想到近日她与那位御医之子频繁“探讨医术”,时常独自外出,归来时身上总带着淡淡的、不同以往的药香……
一个模糊的猜测在他心中成形。那位御医之家,世代服务于宫廷与江南官场,人脉盘根错节,或许真的能接触到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渠道。是她吗?是她通过那位御医之子,动用了他家族的力量,在暗中相助?
他没有立刻点破,只是深深看了张雨莲一眼,将疑问暂时压在心底。当前最重要的是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
“不管是谁,”陈明远收起棉纸,眼中重新燃起锐利的光芒,“这份大礼,我们收下了。立刻重新部署,目标——江宁织造府!”
计划被迅速且无声地调整。真正的模板下落已知,他们便掌握了主动权。
陈明远连夜密会了可信的武将,调动了绝对忠诚的一小队精锐;上官婉儿利用和珅之前留下的特殊信物,联系了他在江宁的暗线,安排接应与策应;张雨莲则快速准备了几种可能用到的药剂,以防万一。
行动定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众人准备就绪,即将悄无声息地离开行辕。陈明远走在最后,在经过张雨莲身边时,脚步微微一顿。
夜色朦胧,勾勒出她清丽的侧影。他看着她低垂的眼睫,忽然用一种极轻、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问道:“雨莲,那本账册……谢谢你。”
张雨莲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地想要否认:“大人,我……”
“不必解释。”陈明远打断她,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洞察,“我知道是你。这份情,我记下了。”他目光深沉,里面包含了太多的意味——感激、信任,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超越了上下级关系的探究与关怀。
张雨莲的脸颊在黑暗中迅速升温,她抿了抿唇,最终没有再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那一刻,无需多言。一种隐秘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悄然达成。
陈明远转身,率先融入夜色。行动开始,目标直指江宁。
然而,就在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扬州城的街巷尽头时,更高处的一座隐秘阁楼里,一双沉静的眼睛始终注视着这一切。直到再也看不见他们的踪迹,那身影才缓缓退入阴影之中,发出几不可闻的一声轻叹,似是欣慰,又似是担忧。
远处,江宁方向的天际,隐隐透出一丝山雨欲来的压抑。真正的模板近在咫尺,但等待他们的,是顺利得手,还是另一个早已布下的、更加危险的陷阱?
夜风骤起,吹散低语,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