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擦黑的时候,安程出了门。
他没有跟马氏告别——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在跨出门槛时,回头看了一眼。马氏坐在小安的床沿,背对着门,肩膀挺得直直的,像一尊泥塑。油灯的光晕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暖黄,却暖不进她僵硬的背影。
安程的喉咙哽了一下。他想说“我很快就回来”,想说“你别怕”,可话到嘴边,都成了无声的叹息。最后,他只是轻轻带上了门。
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在这寂静的傍晚格外刺耳。
巷子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卖豆腐的老王早就收摊回家,几个玩耍的孩子也被大人唤回去吃饭。只有对门皮匠铺子还亮着灯,冯烨蹲在门口磨刀,磨刀石“唰唰”的响声在暮色里传得老远。
安程知道冯烨。这人三十出头,手艺不错,就是性子轻佻,见了街坊里的媳妇姑娘总爱凑上去说几句不三不四的话。马氏有一回在井边打水,被他缠着说了半天,回家后气得脸都白了,说“再敢来我就拿洗衣槌敲他脑袋”。
从那以后,安程见了冯烨都没什么好脸色。
这会儿冯烨抬头看见安程,咧开嘴笑了:“安掌柜,这么晚了还出去?”
安程没理他,低着头快步走过。
冯烨也不恼,继续低头磨刀,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磨刀声一下一下,像钝刀子割在安程心上。
走到巷口,安程站住了。他不知道该去哪儿。
回家?不可能。
去找林峰?更不可能——他怕自己看见那张脸会控制不住一拳挥过去。
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广元府的夜市刚开张,卖馄饨的、卖汤圆的、卖糖人的,都在吆喝。空气里飘着食物的香气,孩子的笑声,夫妻的闲聊声,热热闹闹的,是寻常人家的寻常夜晚。
安程忽然觉得,这一切离他好远。他像个孤魂野鬼,游荡在别人的烟火里。
他走过林记布庄。铺子门关着,里面黑漆漆的,没有点灯。林峰大概已经在等着了——等着天黑,等着他离开,等着去敲那扇虚掩的门。
安程的拳头攥紧了。他想冲进去,把林峰揪出来,告诉他“这事儿不算了,你给我滚”。可他想起林峰那张惨白的脸,想起他说“我估摸着活不了几天了”,想起那五两银子还在自己怀里。
他终究没有停下脚步。
夜色越来越浓。安程不知不觉走到了城西的河边。这里安静,只有流水声潺潺。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看着黑黢黢的河面,脑子里空茫茫一片。
他在想马氏现在在做什么。
是在哭?还是在等?
等她名义上的丈夫,还是等那个买来的客人?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他心里,咬得他鲜血淋漓。他猛地站起身,想往回跑——不干了,什么兄弟情分,什么五两银子,什么救命之恩,他统统不要了。他只要马氏,只要这个家还和从前一样。
可刚跑了两步,他又停住了。
小安的脸在眼前晃过。儿子烧得通红的小脸,干裂的嘴唇,粗重的呼吸。刘郎中说,下一副药得用好人参。
好人参得多少钱?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鞋铺已经半个月没开张,家里的积蓄早就见底了。昨天抓药的那几钱碎银,是他当了马氏陪嫁的一支银簪子换来的。
马氏知道后什么也没说,只是夜里背着他偷偷哭了一场。
那是她娘留给她的唯一一件东西。
安程慢慢地,又坐了回去。他把脸埋进手里,肩膀开始发抖。他想哭,可眼睛干涩,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原来人到了极处,连哭都哭不出来。
* * *
同一时刻,安家小院里,马氏正在等。
她没有点太多的灯,只在堂屋里燃了一盏油灯。灯芯剪得很短,火苗小小的,勉强照亮方寸之地。更多的黑暗从墙角、从门外、从四面八方漫上来,把她包裹在里面。
小安已经睡了,呼吸平稳了些。马氏给他喂了药,又用温水擦了身子,温度好像退下去一点。她坐在床边,握着儿子的小手,眼睛看着窗外。
月亮还没升起来,天是深墨蓝色的,几颗星星冷冷地挂在那里。
她在等林峰来吗?
不,马氏想,她等的不是林峰。她等的是这件事快点过去,等天亮,等日子回到正轨——哪怕那个正轨里已经多了一道永远抹不掉的裂痕。
她想起白天安程说的话:“他说只要跟你在一起一个晚上,满足了心愿,吃了药就能好起来。”
荒唐。
可笑。
可就是这荒唐可笑的要求,她居然答应了。
为什么?
因为安程的犹豫?因为小安的病?因为那五两银子?
还是因为……她自己也觉得,女人的身子,好像没有那么重要?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马氏打了个寒颤。她想起娘临终前拉着她的手说的话:“女人这一辈子,清白最要紧。宁可饿死,不能失节。”
她当时重重地点头,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可现在呢?她为了五两银子,为了丈夫的犹豫,为了儿子的药,就要把这“最要紧”的东西交出去。
值得吗?
马氏不知道。她只知道,她没有别的路可走。
窗外的梆子声响了。二更天了。
林峰还没来。
马氏的心跳得有点快。她既盼着他来——来了,这事儿就能快点结束;又怕他来——来了,那难堪的时刻就真的到了。
她站起身,走到堂屋门口,轻轻拉开门闩,把门虚掩上。这是安程交代的:“门我给你留着。”
门缝里透进来巷子里的一点微光。对门皮匠铺子还亮着灯,冯烨好像还在磨刀,“唰唰”的声音在静夜里格外清晰。
马氏皱了皱眉。这人怎么大半夜还在磨刀?
她没有多想,回到屋里,坐在椅子上继续等。
时间一点点过去。油灯的灯芯烧出了一朵小小的灯花,“噼啪”一声轻响。马氏盯着那跳跃的火苗,眼睛开始发涩。
林峰怎么还不来?
难道是病重了,来不了了?
这个念头让她心里生出一点希望——如果林峰来不了,是不是就不用……
可这希望刚冒头,就被她自己掐灭了。不来也好,来了也罢,事情已经定了。安程收了银子,她也点了头。从她点头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不清白了。
马氏的眼泪又掉下来了。这次她没有擦,任由它们流了满脸。
* * *
巷子里,冯烨磨完了最后一把刀。
他满意地用手指试了试刀锋,锋利的刀刃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今天生意不错,接了好几单修补皮具的活儿,得把这些工具都磨利索了,明天才好干活。
站起身,捶了捶发麻的腿,冯烨正准备关铺子门,忽然看见对门安家的门虚掩着。
他愣了一下。
安程那个人他是知道的,老实巴交,做事一板一眼,晚上睡觉前肯定要把门闩得死死的。这会儿都二更天了,门怎么还开着?
冯烨心里那点轻佻的念头又冒出来了。他想起安程那个媳妇儿马氏,模样俊俏,身段也好,就是性子太烈,上回在井边他说了几句玩笑话,被她骂得狗血淋头。
可这会儿,安程好像不在家?
冯烨舔了舔嘴唇,悄悄走到安家门口,从门缝里往里看。
堂屋里点着一盏灯,马氏一个人坐在椅子上,低着头,像是在抹眼泪。昏黄的灯光照在她身上,衬得那身藕荷色短衫格外柔和,侧脸的线条温婉动人。
冯烨的心跳加快了。
他左右看了看,巷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对门自己家的铺子还亮着灯,但屋里没人。这是个好机会。
他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马氏听见动静,以为是林峰来了,猛地抬起头。可看见来人是冯烨,她脸色一下子变了:“你……你怎么进来了?”
冯烨笑嘻嘻地凑近:“我看见门没关,担心嫂子一个人不安全,进来瞧瞧。”他的眼睛在马氏身上打转,那眼神赤裸裸的,像粘腻的脏东西。
马氏站起身,往后退了两步:“我丈夫一会儿就回来,你赶紧出去。”
“安哥啊?”冯烨笑得更欢了,“我刚才看见他往城西去了,这个时辰,怕是去窑子找乐子了吧?今晚不会回来了。”
“你胡说!”马氏的脸涨红了,“赶紧滚出去,不然我喊人了!”
“喊啊。”冯烨不但不怕,反而往前逼近,“这深更半夜的,你一个妇道人家开着门,我进来关心关心,说到哪儿都是我占理。”
他已经离得很近了,马氏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皮子和汗混合的臭味。她心里一阵恶心,厉声道:“你再不出去,明天我就告诉我丈夫,让他报官抓你!”
“告诉你丈夫?”冯烨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他最恨女人拿男人压他。安程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做鞋的穷鬼,也配让他冯烨害怕?
“臭婆娘,”冯烨的声音冷了,“给你脸不要脸。陪老子玩一次咋了?还告诉你丈夫?老子弄死你。”
他说着,猛地扑了上去。
马氏尖叫一声,抓起桌上的茶碗就砸过去。冯烨躲开了,茶碗砸在地上摔得粉碎。这响声在静夜里格外刺耳,冯烨心里一慌,怕惊动了邻居,恶向胆边生,抽出刚才磨好的那把刀。
刀光在灯光下一闪。
马氏瞪大了眼睛,还没来得及喊第二声,就觉得胸口一凉。
她低下头,看见刀柄露在外面,血正从刀口汩汩地涌出来,迅速染红了那件藕荷色的短衫。那颜色,红得刺眼,红得像墙角那些开得正艳的指甲花。
“你……”马氏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冯烨也愣住了。他本来只是想吓唬吓唬她,没真想杀人。可刀已经插进去了,拔出来,血喷得更凶。
马氏的身子软了下去,倒在血泊里。她的眼睛还睁着,看着堂屋的房梁,眼神空茫茫的,像是在问:为什么?
冯烨慌了神。他蹲下身,探了探马氏的鼻息——已经没了。
杀人了。
他真的杀人了。
冯烨的手开始发抖。他跌坐在地上,看着马氏的尸体,脑子里一片空白。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得处理尸体。
可怎么处理?
拖出去埋了?他没那个力气,也怕被人看见。
扔井里?巷口的井常有打水的人。
冯烨的目光落在马氏的脖子上。一个疯狂的念头冒了出来:把头割下来,身子就好处理了。头可以扔远点,身子……可以先藏在家里,等夜深人静再弄出去。
说干就干。冯烨拔出刀,对着马氏的脖子,咬了咬牙,一刀割了下去。
刀刃很锋利,割断骨头的声音很轻,却让冯烨浑身发毛。他不敢看马氏的脸,胡乱用衣服包起头颅,又看了眼血泊里的尸体。
血已经流了一地,渗进青砖的缝隙里,黑红黑红的。
冯烨强忍着恶心,把尸体拖到里屋的床底下。床很低,尸体塞进去刚刚好。他又从院里打水,胡乱冲洗了堂屋的地面。水混着血,流得到处都是,根本冲不干净。
他顾不上那么多了,抱起那颗用衣服包着的头颅,溜出了安家。
巷子里还是静悄悄的。冯烨的心跳得像擂鼓,他贴着墙根走,眼睛四处张望。经过隔壁徐小震的肉铺时,他看见门口挂肉的铁钩子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一个念头闪过。
冯烨飞快地把头颅挂在钩子上,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回了自己铺子,“砰”地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
月光冷冷地照在肉铺门口。
那颗头颅在钩子上轻轻摇晃,包裹的衣服松了一角,露出一缕黑色的头发。夜风吹过,发丝飘起来,又落下。
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
三更天了。
安程还在河边坐着,看着天上的月亮。
马氏躺在自家床底下,血已经冷了。
林峰在布庄里等着,等着天再黑一点,等着去敲那扇门。
他不知道,那扇门后,已经没有人等他。
而那颗挂在肉钩上的头颅,正对着安家小院的方向,空洞的眼睛望着夜空,像是在问:
这天,什么时候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