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彻底停歇后的世界,呈现出一种近乎残忍的纯净。阳光毫无阻碍地倾泻下来,在无边无际的雪原上跳跃、反射,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官道像一条被遗忘的白色巨蟒,蜿蜒着伏在山岭之间,但那些象征着秩序与规则的、深黑色的人影,正如同蚁群般,在其上艰难而坚定地移动着。
悦来客栈那扇隔绝了内外世界一夜的大门,终于被从外面叩响。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打破了客栈内死水般的沉寂。
店家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过去,颤抖着手拉开了门闩。
门外,是五六名身着公服、腰佩朴刀的官差,帽檐和肩头都落满了雪花,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与肃杀。为首一人,是个面色黝黑、眼神精悍的班头,他锐利的目光迅速扫过客栈内部,在宋慈身上停顿了一下,显然察觉到了他与众不同的气度。
“里面的人听着!”班头声音洪亮,带着官家特有的威严,“我等是县衙公差,奉命前来探查雪情,疏通道路!昨夜至今,此处可有何异常?”
不等店家回答,宋慈已缓步上前,从怀中取出一份名帖(虽丁忧,但身份文牒依旧随身),平静地递了过去:“本官宋慈,原任提刑官,丁忧返乡,途经此地,因雪被困。”
“提刑官?”那班头闻言,脸色顿时一肃,双手接过名帖仔细验看,确认无误后,立刻抱拳躬身,语气变得极为恭敬:“不知宋大人在此,卑职等失敬!大人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他已然察觉到客栈内气氛不对,以及被捆绑在角落椅子上的王书安、瑞娘和辛二。
宋慈微微颔首,言简意赅地将昨夜至今发生之事叙述了一遍:李珊瑚被绑架,辛大被杀,王书安行凶嫁祸,瑞娘意图顶罪,辛二参与绑架,以及岑深之事。他的叙述条理清晰,证据链完整,听得那班头和他身后的官差脸色连变,惊疑不定。
谁能想到,这荒郊野店,被风雪围困的一夜之间,竟然上演了如此错综复杂、惊心动魄的一幕。
“竟有此事!”班头倒吸一口凉气,神色愈发恭敬,“大人明察秋毫,于这等困境之中竟能厘清案情,擒获真凶,卑职佩服!”他回头厉声吩咐手下,“还愣着干什么!将这几名凶犯绑缚结实,严加看管!”
几名官差如狼似虎地扑上前,将早已面如死灰的王书安、哭丧着脸的辛二和眼神空洞的瑞娘重新加固捆绑,看押起来。对于岑深,班头在宋慈的示意下,也未敢怠慢,只是未加呵斥,依律将其另行看管。
“宋大人,此间之事,干系重大,卑职需立刻派人回县衙禀报,加派人手,并将一干人犯、苦主押回县衙审理。”班头拱手请示。
“正当如此。”宋慈点头,“李小姐身体虚弱,需妥善照料,尽快送返家中。另外,后院茅房乃凶案现场,需派仵作前来验尸取证。马车及相关物证,亦需封存。”
“卑职明白!”班头一一应下,立刻安排人手分头行动。一时间,原本沉寂的客栈忙碌起来,官差的呼喝声,脚步声,打破了持续已久的压抑。
李珊瑚在服过药,又喝了些热粥后,气色稍微好转了一些。两名较为细心的官差奉命在一旁照料。她看着被官差押解出去的王书安和瑞娘,眼神复杂,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将目光投向窗外那耀眼的雪光,不知在想些什么。
岑深在被带走前,向宋慈深深看了一眼,抱了抱拳,一切尽在不言中。他的命运,将交由律法与兵部去裁决,但至少,杀人的污名已被洗刷。
辛二兀自不服地叫嚷着,被官差不耐烦地推搡了出去。
店家则是长舒了一口大气,只觉得如同做了一场漫长而恐怖的噩梦,如今梦醒,虽然心悸犹存,但总算天日重光。他忙前忙后,为官差们提供热水吃食,配合着各项事宜。
宋慈站在门口,看着官差们艰难地在深雪中开辟出一条道路,将人犯逐一押解上路。阳光照在他脸上,带着雪后特有的清冷气息。他微微眯起眼,感受着这来之不易的“正常”。
“大人,”宋安收拾好了简单的行李,来到他身后,低声道,“路况稍通,我们是否也启程?”
宋慈望着远方依旧白雪皑皑的山峦,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不急。待县衙来人交接清楚,李小姐安然送走,我们再行不迟。”
他并非此案的主审官,但作为案件的侦破者和前任提刑,他有责任确保交接顺利,避免节外生枝。更何况,此案牵扯绑架、杀人、边军逃兵,案情复杂,他需要向当地知县详细说明情况。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县衙增派的人手终于赶到,带来了马车、仵作以及更多的官差。客栈内外顿时显得更加拥挤,却也更加秩序井然。
仵作奉命前往后院茅房验尸,仔细记录了辛大的死状、伤口情况,与宋慈的推断相互印证。李珊瑚被小心翼翼地扶上了专门带来的、铺着厚厚棉褥的马车,踏上了归家之路。临行前,她隔着马车车窗,对宋慈再次微微颔首致意,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感激的浅笑。
王书安、瑞娘、辛二被分别押上囚车,他们的脸上已看不到任何生气,只剩下麻木的绝望。岑深则被单独看管,他的命运,将面临更复杂的审查。
当地知县也派来了师爷,向宋慈详细询问了案发经过,记录了证词。宋慈将自己推理的过程、各人供述、物证情况一一说明,师爷听得连连点头,对这位丁忧在家的前提刑官敬佩不已。
一切都在官府的框架内,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混乱、血腥、阴谋,都被纳入律法的条文与程序之中,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那一夜的疯狂与失控重新拉回正轨。
当夕阳西下,将雪地染上一层凄艳的橘红色时,客栈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官差与人犯都已离去,只剩下满地狼藉和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紧张气息。
店家指挥着两个小伙计打扫着大堂,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疲惫。
宋慈站在门口,看着官道方向。那里,大队人马留下的痕迹在雪地上清晰可见,延伸向远方的县城。
“大人,都处理妥当了。”宋安来到他身边,轻声道。
“嗯。”宋慈收回目光,转身,“我们也该走了。”
主仆二人结算了店钱,婉拒了店家的再三挽留和感谢,牵出马匹,踏上了未完的归途。
马蹄踩在松软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四周是冰封雪盖的寂静世界,与昨夜客栈内的喧嚣形成了鲜明对比。
宋安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逐渐远去的“悦来客栈”招牌,心有余悸地说:“大人,这地方,可真邪性……好在您火眼金睛,不然……”
宋慈没有回头,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前方被夕阳拉得长长的影子,缓缓道:“邪性的非是地方,是人心。贪婪、恐惧、懦弱,才是滋生罪孽的温床。律法能惩治已犯之罪,却难除人心之恶。”
宋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洁白的雪地上,走向那片即将被暮色笼罩的天地。
客栈依旧立在原地,等待着下一批被风雪所困的旅人。只是不知,下一个雪夜,这里是否还会上演新的故事,而故事里的人,又能否等到迟来的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