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之后,临安的盛夏已带着几分湿热的黏腻。但比起天气,更让朝野上下感到燥热难安的,是持续了数月之久、牵连甚广的赵哲漕运贪腐通敌一案,终于走到了尾声。
这场由提点刑狱宋慈一手揭开的风暴,席卷了朝堂上下。安抚使赵哲在皇城司的严密审讯下,面对自己那几封无法抵赖的亲笔密信,最终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其勾结北辽副使赤盏奴儿,意图利用兼领漕运之便,通过“漕粮折银”、虚报损耗等手段侵吞国帑巨万,并计划向北方输送违禁物资、打探军情、收买边将等通敌叛国之举,桩桩件件,铁证如山。
以此为突破口,墨翁的供词、查抄出的暗账往来,如同藤蔓般牵扯出户部、兵部乃至地方漕司、军中数十名涉案官员。一时间,临安城内风声鹤唳,皇城司的牢狱人满为患。皇帝赵昀震怒之下,连下数道严旨,要求彻查到底,绝不姑息。
三司会审,程序冗长而肃杀。公堂之上,宋慈作为主审官之一,面容清癯更胜往日,但眼神中的坚定与澄澈未曾稍减。他依据《宋刑统》,一条条核对罪证,一项项审定刑罚。昔日那些高高在上的紫袍大员、红顶官吏,此刻身着囚服,面如死灰,在如山铁证和宋慈那冷静无波的诘问下,颓然认罪。
最终的判决,带着雷霆之威,昭告天下:
首犯赵哲,身为封疆大吏,世受国恩,却贪墨巨万,通敌叛国,罪大恶极,依律判处凌迟处死,家产抄没,夷三族。
从犯墨翁(真名萧干,北辽暗桩),潜伏多年,居中联络,行刺朝廷命官(柳子言),罪同谋逆,判处斩立决。
其余涉案官员,根据情节轻重,或处斩,或流放三千里,永不录用,或革职抄家,贬为庶民。一时间,菜市口刑场血气冲天,通往岭南、琼州的流放队伍络绎不绝。
朝堂之上,经历了一场彻底的大换血。皇帝借此机会,大力整顿吏治,尤其是漕运和边防系统,提拔了一批干练清廉的官员,并下诏严申漕运章程,堵塞漏洞,加强对边镇将官的监察。
这一日,宋慈奉召入宫。再次踏入垂拱殿,心境与数月前已大不相同。殿内依旧庄严肃穆,但那股因巨奸伏法、积弊初清而带来的些许明朗气息,似乎驱散了些许以往的沉郁。
皇帝赵昀看着阶下恭敬行礼的宋慈,脸上露出了许久未见的、真正舒缓的笑容。
“宋卿,平身。”皇帝的声音温和,“此番漕运大案,得以雷霆肃清,卿,居功至伟!”
“臣不敢居功。”宋慈躬身道,“此乃陛下圣心独断,明察秋毫,皇城司及三司同僚协力所致。臣不过尽本分而已。”
“你的本分,便是国之栋梁,朕之肱骨!”皇帝感慨道,“若非卿于微末处察觉柳子言之死的疑点,秉持‘实证’之念,不畏权势,一查到底,我大宋江山,恐已被蛀虫蚀空大半!朕思之后怕,亦深感欣慰!”
他走下御阶,亲手扶起宋慈:“朕已下旨,擢升你为权知刑部侍郎,仍兼提点刑狱公事,总揽天下刑名。望卿能以此案为鉴,持正守中,为朕,为天下,涤荡奸邪,守护这朗朗乾坤!”
权知刑部侍郎!这是实实在在的擢升,意味着宋慈正式进入了朝廷的权力核心层。
“臣,叩谢陛下隆恩!”宋慈再次下拜,声音沉稳,“臣定当恪尽职守,以《洗冤集录》为基,以实证为绳,不负陛下重托!”
“好!”皇帝满意地点点头,“此外,柳子言忠直可嘉,虽死而功在社稷,追赠朝奉郎,厚恤其家。其母其子,由官府供养。”
“陛下圣明。”宋慈心中亦感宽慰,柳子言的冤屈得以昭雪,忠魂可安。
离开皇宫,宋慈并未直接回府, nor 去刑部衙门。他让马车绕道,来到了城西一处清静的墓园。这里新立了一座坟茔,墓碑上刻着“柳君子言之墓”。坟前收拾得干净整洁,摆放着几样新鲜的果品。
宋慈站在墓前,默默伫立了片刻。夏日的风吹过墓园的松柏,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低语。他想起了那个因坚守职责而惨遭灭口的年轻幕僚,想起了自己如何从一根毒针、一盏灯笼开始,一步步揭开这惊天的黑幕。
“柳先生,安息吧。”宋慈在心中默念,“奸佞已除,你的冤屈已雪。这世间公道,终须有人来持守。”
他深深一揖,转身离去。背影在午后的阳光下,拉得悠长而坚定。
回到提点刑狱司官廨,老书吏早已等候,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笑容。案头,那本增补了“浮言鉴”与“痼疾辨疑”的《洗冤集录》手稿,已被工整地誊抄校对完毕,即将付梓。
“大人,书稿已备妥。”老书吏禀报道。
宋慈走过去,轻轻抚摸着那浸润了无数心血的书稿封面。从金铃子案的“谣言之害”,到江州案的“愚昧之罪”,再到此番漕运大案的“权奸之恶”,他勘验的已不仅仅是尸体伤痕,更是人心鬼蜮,世道险峻。
“刊印吧。”宋慈轻声道,“让后来者,能有所借鉴,少走些弯路。”
他知道,案件的尘埃落定,并不意味着罪恶的终结。只要有权力的地方,就会有贪婪;只要有阴影的角落,就会有罪恶。刑狱之道,永无止境。
但他更知道,只要心中那面追求真相、秉持公道的“明镜”不染尘埃,只要手中那柄依据律法、扞卫正义的“利剑”依旧锋利,他便能在这纷繁复杂的世道中,为那些蒙冤者争得一缕天光,为这朗朗乾坤守住一方清明。
窗外,夏蝉鸣噪,生机勃勃。宋慈拿起一份新的卷宗,沉心静气,再次埋首于那永无止境的洗冤之路。
(本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