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略显颠簸的官道上疾驰了数日,窗外的景致从江南的婉约渐次染上北地的萧瑟。宋慈大部分时间都沉默着,时而闭目凝神,时而翻阅随身携带的卷宗,偶尔对随行的书吏和仵作低声交代几句,内容无不关乎验伤、取证、笔录细节。他的存在,让整个行程都笼罩在一种严谨而压抑的氛围中。
这日午后,马车终于减缓了速度,外面传来车夫的声音:“大人,榆山县到了。”
宋慈掀开车帘一角,目光平静地扫过这座北方小县的城墙。城墙不算高大,墙皮在风雨侵蚀下有些斑驳,城门口进出的人流稀稀拉拉,守门的兵卒也带着几分懒散。一切看起来,都与“轮奸剁足”这般骇人听闻的惨案格格不入。
马车未作停留,径直驶向县衙。榆山县衙比起临安的官署,显得低矮而陈旧,门口的石狮历经风雨,轮廓已有些模糊。得到通报的榆山县令林永年,早已带着县丞、主簿等一班属官,急匆匆地迎了出来。
林知县约莫五十岁年纪,身材微胖,面相看着颇为和善,只是此刻脸上堆满了掩饰不住的惊愕与茫然。他快步上前,对着刚下马车的宋慈深深一揖,语气带着十二分的不解:“下官林永年,不知宋提刑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万望恕罪!只是……不知宋提刑此番前来,所为何事?可是上峰有何训示?”
宋慈还了半礼,目光如炬,落在林永年脸上,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林大人,本官此行,是为核查一桩案子。”他微微停顿,观察着对方的反应,“据报,不久之前,你榆山县境内,发生了一起恶性案件,一伙贼人入室行窃,继而轮奸妇孺,并残忍剁去其双足。此事,林大人可知晓?”
“什……什么?!”林永年闻言,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嘴巴微张,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成了惊骇的煞白。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愣在原地,足足过了两三息功夫,才猛地回过神来,连连摆手,声音都变了调:
“轮奸?剁足?这、这从何说起啊宋提刑!绝无此事!下官执掌榆山县虽不敢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但若真有此等伤天害理、骇人听闻之惨案发生,下官岂有不知之理?又岂敢隐瞒不报?这是要掉脑袋的啊!”他的语气充满了委屈和难以置信,额头上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宋慈面无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内心。他缓缓道:“林大人,兹事体大,关乎朝廷法度,更关乎百姓安危。陈沟县李知县那边,可是拿到了相关人犯,并有人证指认,案发地,就在你榆山县。你……当真毫不知情?”
这话语里的压力,如山般倾泻而下。
林永年急得几乎要跳起来,他双手一摊,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苦笑道:“宋提刑明鉴!下官……下官实在是冤枉啊!什么陈沟县拿住的人犯,什么人证指认,下官一概不知!这、这简直是凭空飞来横祸!”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抬头,语气带着一丝惶急,“宋提刑,您该不会是怀疑下官……与那什么江洋大盗,狼狈为奸,刻意隐瞒案情吧?”
“本官办案,只重证据。”宋慈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未曾查清之前,不妄下断语。但此案既然指向榆山,本官职责所在,必须查个水落石出。”
林永年闻言,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侧身让开道路,做出一个“请”的姿势,语气恳切甚至带着几分哀求:“宋提刑要查,下官求之不得!只求宋提刑还下官、还榆山县一个清白!县衙之内,所有公文卷宗,报案记录,宋提刑可随意调阅!衙中上下人等,宋提刑可随时询问!下官若有半分隐瞒,甘受国法处置!”
他的态度坦荡,不似作伪。宋慈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迈步向县衙内走去。林永年赶紧快步跟上,在一旁引路,额上的汗也顾不上擦。
一行人径直来到存放文书卷宗的架阁库。库房内弥漫着纸张和灰尘混合的气味,一排排木架上,分门别类地堆放着历年来的公文案卷。宋慈直接命随行书吏,调取最近一年,所有关于盗窃、抢劫、人身伤害及风化案件的报案记录与审理卷宗。
林永年亲自在一旁督促衙役配合,将一摞摞沉重的卷宗搬到旁边的公事房内。很快,宽大的桌案上便堆起了一座小山。
宋慈撩袍坐下,没有丝毫耽搁,伸手取过最上面一册,开始翻阅。他的动作不快,但极为专注,目光逐行扫过纸上的文字,手指偶尔在某个日期或案件摘要上轻轻一点,身后的书吏便会立刻记录下来。
公事房里安静得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以及书吏偶尔蘸墨书写的声音。林永年站在一旁,坐立难安,想开口说些什么,又怕打扰到宋慈,只能不停地用袖口擦拭着额头和脖颈的汗水,眼神忐忑地追随着宋慈的动作。
时间一点点过去。窗外的日头渐渐西斜,昏黄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布满灰尘的空气里投下道道光柱。
宋慈一言不发,一册接着一册地翻阅。他从最近一个月的记录开始,逆向查阅。盗窃牲畜、田土纠纷、邻里斗殴致伤……卷宗记录的案件大多属于此类,符合一个普通北方小县的治安状况。偶尔有几起入室盗窃,也多是偷窃些钱财衣物,并无伴随暴力伤害,更无涉及妇孺被辱的记载。
他一目十行,过滤着无关信息,精神高度集中。随行的书吏和仵作也在一旁协助核对,确保没有遗漏。
一个时辰过去了。
两个时辰过去了。
桌案上翻阅过的卷宗越堆越高,未翻阅的逐渐减少。林永年的脸色从最初的煞白,到后来的焦虑,再到此刻,已隐隐带上了一丝如释重负,但眼神深处的不安仍未完全散去。
终于,当宋慈合上最后一册卷宗,代表着最近一年的所有相关记录都已核查完毕。
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宋慈抬起头,看向林永年,平静地宣布:“林大人,根据榆山县衙的记录,过去一年内,确实无人报案,声称遭遇轮奸及剁足之害。”
林永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身子都有些发软,他连忙拱手:“宋提刑明察!下官就说,绝无此事!这、这定是有人诬告,或是他处案件,误传到我榆山……”
然而,宋慈的下一句话,却让他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衙门的记录,只是其一。”宋慈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民间或有隐情,苦主或惧名声,不敢报官,亦未可知。”
林永年刚松开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这……”
“卷宗无误,不代表事实不存在。”宋慈转过身,目光再次变得锐利,“林大人,还需劳烦你,将榆山县境内,近期所有发生过,无论大小,无论是否报官的盗窃案件,尤其是涉及入户盗窃的,将所有相关人等,包括事主、乡邻、地保,名单一一列明,明日交予本官。”
林永年不敢怠慢,连忙躬身:“是,下官遵命!定当尽快办妥!”
宋慈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迈步向外走去。随从们立刻跟上。
看着宋慈离去的背影,林永年抬手擦了擦彻底被汗水浸湿的额头,心有余悸。这位宋提刑,果然名不虚传,冷静得让人害怕。他查案,不似有些上官那般走马观花,或偏听偏信,而是如同老僧入定,扎根于最枯燥的卷宗之中,却又丝毫不被卷宗所限。
虽然今日初步核查,证明了他林永年未曾瞒报,但宋慈显然并未完全采信,调查才刚刚开始。林永年知道,自己这榆山县,恐怕要迎来一段不得安宁的日子了。而那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恶毒如蛇蝎的谣言,更是让他感到一阵阵脊背发凉。
究竟是谁,要将如此可怕的罪名,扣在榆山县的头上?而那个被陈沟县抓住的“金铃子”,又到底是谁?
暮色彻底笼罩了县衙,林永年站在空荡荡的公事房门口,望着宋慈等人离去的方向,久久未动,只觉得这秋夜的风,寒意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