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前的坦白,如同一块投入浑水的明矾,让一部分浑浊沉淀下去,案情似乎清晰了些,却又显露出底下更复杂的纠缠。他不是凶手,但他提供的“开着的窗户”这一线索,价值千金。这意味着现场并非完全封闭,凶手有可能通过窗户进出,或者利用窗户完成某些动作。
然而,动机呢?常坤因赌约争执的动机随着调查深入而显得薄弱;徐前已基本排除;那隐藏在暗处的真凶,究竟为何要对童川这样一个看似与世无争的贫寒学子下此毒手?那致命的刺激物,又从何而来?
宋慈知道,必须更深地挖掘童川的背景,找出那些潜藏在平静水面下的暗流。他想起了之前问询中,商华无意间提及的一个名字——童兴。
“文渊兄,这个童兴,与童川是何关系?商华说他们是本家。”
李生闻言,立刻唤来学正查询学子名录。不多时,学正回报:“祭酒,宋大人,查到了。童兴与童川确系同乡,据录籍记载,二人出自同一宗族,论起辈分,童兴应是童川的堂兄。”
“堂兄?”宋慈眼神微动,“二人关系如何?平日往来可密切?”
学正回忆了一下,面露难色:“这个……学生平日并未过多留意。只知童兴家境尚可,与那常坤同住一斋,关系似乎不错。至于他与童川……虽为同宗,但往来似乎并不频繁。毕竟,二人境况……颇有差异。”他话说得委婉,但意思很明显,富足的童兴与贫寒的童川,并非一路人。
同宗兄弟,境况迥异,往来不密……这看似正常的关系下,是否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纠葛?
“立刻请童兴过来。”宋慈下令。他隐隐感觉到,这条看似不起眼的宗族关系线,或许能牵引出新的东西。
等待童兴的间隙,宋慈再次拿出那张对赌协议,目光落在童川那首诗上。“寒窗孤影对残灯,墨痕犹带旧时疼。”这“旧时疼”,究竟指的是什么?是家境贫寒的窘迫,是身体跛脚的自卑,还是……另有隐情?
约莫一炷香后,童兴被带到了明伦堂偏厅。他与童川确有几分相似,但衣着光鲜,面料是上好的杭绸,脸上带着一种家境殷实子弟常见的疏朗之气,只是眼神深处,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
“学生童兴,见过祭酒,见过大人。”他行礼的姿态颇为标准,但不如常坤那般惶恐,也不似徐前那般沉寂。
“童兴,你与童川乃是同宗兄弟?”宋慈开门见山。
童兴脸上掠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悲戚,点头道:“回大人,正是。川弟他……遭此不幸,学生心中亦是悲痛万分。”他叹了口气,“只恨学生无能,未能照看好他。”
“哦?”宋慈捕捉到他话语中的细微不自然,追问道,“你二人既是兄弟,同在书院,理应互相照拂。据闻他生前家境贫寒,你可曾接济于他?”
童兴的神色微微一僵,随即恢复自然,道:“这个……自是有的。同宗之谊,学生岂能坐视?只是……只是川弟性子倔强,不愿轻易受人恩惠,学生也是有心无力。”
“是么?”宋慈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可我听闻,童川母亲去世时,曾因办理丧事,向你借过一笔银子,可有此事?”
这句话如同一声惊雷,在偏厅中炸响!李生猛地看向宋慈,又看向童兴,他完全不知道还有这层债务关系!
童兴的脸色瞬间变了,那副疏朗从容的面具出现了一道裂痕,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他强自镇定道:“大……大人从何得知?此事……此事……”
“你只需回答,有,还是没有?”宋慈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锁定在他脸上。
童兴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知道隐瞒不住,只得硬着头皮承认:“确……确有此事。当时婶娘去世,川弟家中困难,作为兄长,学生便借了他十两银子,以解燃眉之急。”
“十两银子……”宋慈缓缓重复着这个数字,目光锐利如鹰,“借据何在?约定何时归还?”
童兴的眼神开始躲闪,声音也低了下去:“并……并未立据,皆是宗亲,口头约定……待他宽裕时再还。”
“哦?口头约定?”宋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童兴!本官再问你一遍,借据何在?约定何时归还?你若不如实交代,待本官查证出来,你便不仅是知情不报,更是有意欺瞒,罪加一等!”
强大的官威如同实质般压下,童兴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他嘴唇哆嗦着,终于崩溃道:“大……大人息怒!学生说,学生都说!是……是立了借据的!约定……约定还款之期,就是……就是案发前三日!”
案发前三日!这正是对赌协议签订的日期!
偏厅内一片死寂。李生倒吸一口凉气,他终于明白了宋慈追问的用意!童川在案发前,不仅与常坤有赌约纠纷,更面临着堂兄童兴到期的债务逼迫!十两银子,对常坤而言或许不值一提,但对童川这样的寒门学子,无疑是一笔巨款!
“所以,”宋慈的声音冷得像冰,“债务到期,童川未能归还,你便向他逼债了,是也不是?”
童兴瘫软在地,涕泪横流,再也顾不得什么风度:“学生……学生也是一时糊涂!那日到期,学生去找他,他说手头紧,求宽限几日。学生……学生当时想着,他定是拿着银子胡乱花用,心中气不过,便……便言语逼迫了几句……但学生绝没有杀他啊!大人明鉴!那晚……那晚学生一直与常坤在一起,他可以作证!”
又是常坤!常坤的不在场证明,同样适用于童兴!
宋慈盯着瘫倒在地、狼狈不堪的童兴,心中念头飞转。一条清晰的财务线索浮现出来:童川在案发前,同时面临着赢取赌约获取十两银子和偿还童兴十两银子的局面。他急切地找常坤兑现赌约,很可能就是为了偿还这笔到期债务!而童兴,作为债主,有着充分的动机——若童川无力偿还,他或许会采取极端手段。
然而,童兴与常坤互相作证,案发当晚一同在斋舍,似乎没有作案时间。
“你与常坤那晚在斋舍,何时歇息?可曾中途离开?”宋慈不放过任何细节。
“很早就歇息了!一直在一起,未曾离开!”童兴急忙道,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斋舍门都是闩好的!学生真的没有出去过!”
宋慈默然。如果童兴所言属实,那么他的嫌疑似乎也被排除了。但……真的如此吗?债务到期日的巧合,逼债的行为,都让他无法轻易将童兴从嫌疑名单上划去。他与常坤的互相证明,在宋慈看来,并非无懈可击。
“你将借据内容,以及逼债时所言所行,详细写下来,画押存证。”宋慈命令道,随即让护卫将几乎虚脱的童兴带了下去。
偏厅内再次恢复安静,李生只觉得心乱如麻:“惠父,这……这案情愈发复杂了。童川竟还欠着如此巨债!这童兴,看似有动机,却又有不在场证明……”
宋慈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线索越来越多,像无数条丝线缠绕在一起。常坤、徐前、童兴……每个人的行为似乎都有合理的解释,每个人的嫌疑似乎都能被一定程度地排除或减弱。
但凶手就在他们之中,或者,隐藏在更深处。
那扇“开着的窗户”,如同一个诡异的符号。凶手是如何利用它的?那致命的刺激物,究竟是什么?是粉末?是烟雾?是如何确保只作用于童川,而不波及他人?
还有童川诗中的“云鹏”……与“鹏”字相关的人,尚未找到。而童兴的名字里,并无“鹏”字。
宋慈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童川那首诗的结尾:“莫道前路无知己,且将心事付云鹏。”
他将心事,付与了谁?这个“云鹏”,是导致他招来杀身之祸的原因吗?
债务的线索,将童兴拖入了泥潭,却也使得“云鹏”的身份更加迷雾重重。案件的漩涡中心,那个沉默寡言、跛脚贫寒的学子童川,他的形象似乎越来越清晰,又似乎越来越模糊。他不仅仅是一个受害者,更像是一个携带着秘密的引信,他的死亡,引爆了隐藏在书院光鲜外表下的种种矛盾与阴暗。
夜风吹入,带着深秋的寒意。宋慈知道,他必须尽快找到那个连接所有线索的关键节点——那个被称为“云鹏”的人,或者,揭开“云鹏”所代表的真正含义。
真相,仿佛就在这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之后,等待着破晓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