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临安府衙役在吴江的“陪同”下,浩浩荡荡地开进了隆昌号漆料铺。为首的税吏手持公文,声称奉上命核查宫中采买账目,以肃清王庆贪墨案余弊。
一时间,隆昌号内外鸡飞狗跳。胡掌柜脸色煞白,额上虚汗直冒,强撑着笑脸将官差迎进店内,手忙脚乱地吩咐伙计搬出历年账册。吴江抱臂立于一旁,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店内每一个角落,以及胡掌柜那难以掩饰的惊慌。
查账的过程漫长而细致。官差们按照宋慈事先的吩咐,重点盘问近三年各类漆料,尤其是几种特定清漆的进货渠道、销售去向、库存数量,每一笔与宫中的交易都被反复核对。胡掌柜的回答起初还算流畅,但随着问题越来越深入,涉及一些时间久远、或与王庆私下约定的交易时,他便开始支支吾吾,言辞闪烁,甚至几次出现前后矛盾。
“胡掌柜,”吴江适时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压迫感,“这些账目,似乎有些对不上啊。王庆已然伏法,你若如实交代,或可戴罪立功。若心存侥幸……”他没有说下去,但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胡掌柜身子一颤,用袖子连连擦汗:“是是是,小人一定配合,一定配合……许是年代久远,账房记录有所疏漏,容小人再细细回想,细细回想……”
吴江不再逼问,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他知道,火候已经够了。胡掌柜此刻必定如坐针毡,急于将消息传递出去。
果然,临近午时,胡掌柜借口内急,匆匆向后院茅房走去。一名早已埋伏在暗处的皇城司暗哨,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只见胡掌柜并未真的去茅房,而是拐进一间堆放杂物的仓房,迅速写了一张纸条,塞进墙角一块松动的砖石后面。
暗哨记下位置,并未打草惊蛇。
半个时辰后,一个隆昌号的伙计“奉命”外出采买,在经过那处墙角时,极其自然地取走了纸条。暗哨立刻跟上,只见那伙计并未去市集,而是七拐八绕,径直出了城,方向正是城西的栖霞岭!
消息很快传回提刑司。宋慈精神一振——蛇,果然出洞了!
他立刻下令:“告诉赵谷,盯紧那个伙计,更要盯紧积善寺的净尘!看他如何反应!”
日落时分,最新的消息传来。那伙计将纸条放在了积善寺外一棵老槐树的树洞里。不久后,寺内一名负责挑水的小沙弥,在打水途中“偶然”发现了树洞内的纸条,并将其带回寺中,交给了藏经阁的净尘。
净尘拿到纸条后,在藏经阁内独自待了整整一个时辰。当他再次出现时,虽面色依旧平静,但眼神深处却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焦躁。他并未立刻离开寺庙,而是像往常一样,做了晚课,然后便熄灯歇息了。
然而,子时刚过,一条黑影便如同鬼魅般从藏经阁后窗翻出,正是净尘!他换上了一身深灰色的夜行衣,动作敏捷地避开寺内巡夜的僧人,并未走正门,而是从一段更为偏僻的残破院墙处翻了出去,迅速没入栖霞岭浓重的夜色之中。
“他动了!”负责监视的暗哨立刻发出信号。
宋慈与吴江早已在岭下约定地点等候多时。接到信号,两人立刻带着数名精选的、身手矫健的皇城司好手,远远地跟了上去。
净尘极为谨慎,专挑荒僻难行的小路,时而驻足聆听,时而突然折返,试图摆脱可能的跟踪。幸而宋慈早有准备,跟踪之人皆是此中老手,始终如同附骨之疽,远远吊在后面,未被发现。
约莫跟了半个时辰,净尘并未前往临安城,反而向着钱塘江的方向而去。江边有一处废弃的码头,平日里只有些破旧的渔船停泊。
净尘来到码头边,四下张望,见无人跟踪,便从怀中取出一盏小巧的灯笼,用火折点亮,然后举到胸前,有规律地晃动了三下——两长一短。
片刻之后,漆黑的江面上,也亮起了一点微弱的灯火回应,同样是有规律地闪烁了几下。
紧接着,一艘没有悬挂任何旗帜的中型帆船,如同幽灵般从江心的雾气中缓缓驶出,悄无声息地靠向了废弃码头。
船上放下跳板,两名身着黑衣、身形彪悍的汉子站在船头,警惕地扫视着岸边。
净尘不再犹豫,快步踏上跳板,登上了帆船。
他竟是要乘船离开!这完全出乎了宋慈的预料!他原本以为净尘只是去与上线接头,没想到对方竟如此果断,在察觉危险后,直接选择撤离!
“大人!怎么办?要不要动手拦下?”吴江急道。若让净尘就此逃脱,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将前功尽弃!
宋慈心中亦是天人交战。此刻动手,或许能留下净尘,但那艘船以及船上的人,很可能会立刻遁走,再难追寻。而且,一旦发生冲突,能否生擒净尘亦是未知之数。
电光火石之间,宋慈做出了决断:“不!放他走!”
“大人!”吴江大急。
“记住那艘船的特征!派人沿江追踪,看它驶往何处!另外,”宋慈目光锐利如刀,看向那两名船头的黑衣汉子,“看清那两人的身形、动作!特别是左边那个,他接应净尘时,用的是左手!”
吴江凝神望去,果然,左边那名黑衣汉子在净尘登船时,下意识伸出的确实是左手,而且动作似乎有些微的不协调。
船帆缓缓升起,借着江风,那艘神秘的帆船载着净尘,迅速驶离码头,融入茫茫的夜色和江雾之中。
“立刻去查!”宋慈沉声道,“查所有近期在钱塘江水域活动的、符合特征的船只!特别是……与北方有贸易往来,或者背景神秘的船帮!”
“是!”吴江也知道事态严重,立刻吩咐下去。
宋慈站在废弃的码头上,江风带着水汽扑面而来,冰冷刺骨。他望着帆船消失的方向,眉头紧锁。
净尘的突然撤离,说明这个网络的警惕性和行动力都极高。他们断尾求生,毫不犹豫。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也暴露了更多信息——这个网络拥有自己的水上运输渠道,并且与外界(很可能是北方)保持着紧密联系。
那个左撇子的黑衣汉子,或许也是一个突破口。
惊蛇已然出洞,虽然未能当场擒获,但它逃窜的方向和留下的痕迹,却为宋慈指明了下一步调查的方向。这场暗中的较量,因为这一次打草惊蛇,进入了更加扑朔迷离,却也更加接近核心的阶段。
宋慈转身,面向临安城的方向。城中的灯火依旧璀璨,但他知道,在那片繁华之下,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收紧,而他已经触碰到了网线上最冰冷、最坚韧的那几根。接下来,他要顺着这网线,找到那只潜伏在最深处的、织网的蜘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