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踏碎牌坊村口惯有的宁静,卷起的尘土尚未落定,宋慈已利落地翻身下马。早已望眼欲穿、守候在村口的几位乡老和地保马建业慌忙迎上前,作揖不迭,脸上堆满了敬畏与惶急。
“大人,您可算来了!”
“现场小人一直叫人守着,没人敢动分毫!”
宋慈略一颔首,目光如电,迅速扫过周遭环境。小小的村落,屋舍俨然,此刻却笼罩在一片诡异的死寂里,唯有远处张家院落外黑压压聚拢的人群,以及他们压抑的窃窃私语,像蜂群般嗡嗡作响,传递着不安。
他无暇寒暄,更无意听那些无用的奉承与诉苦,只沉声道:“前头带路。”
“是是是,大人这边请!”马建业忙不迭地在侧前方引路,村民们如摩西分海般慌忙让开一条通道,无数道目光——惊恐的、好奇的、敬畏的——黏在这位来自临安府的大官身上。
越靠近那座院落,空气中那股若有似无的甜腥气便越发清晰。宋慈面色沉静,步履沉稳,唯有微微抿紧的嘴唇和愈发锐利的眼神,显露出他全神贯注的戒备。
院门洞开,两个被指派守门的汉子见到来人,慌忙低头退开。
宋慈在门槛外站定,抬手止住了身后欲跟进的一干人等,只沉声道:“杨展随我入内。其余人守候门外,未经传唤,不得踏入半步,不得喧哗。”
“是!”众差役低声应命,立刻分散开来,守住院门、窗户各处,将好奇张望的村民隔绝在外。
仵作杨展,一个四十余岁、面容精干、眼神沉静的汉子,提着沉重的验尸工具箱,无声地站到宋慈身后。
宋慈深吸一口气,并非为了勇气,而是为了初步辨别空气中的气味——浓重的血腥之下,似乎并无火药、迷药或其他异常气味。他这才抬脚,跨过了那道门槛。
屋内的光线比外面昏暗许多,只有从洞开的门窗投入的光柱,切割开弥漫着尘埃与死亡气息的空气。那股甜腻腥秽的气味瞬间变得浓稠扑鼻,几乎令人作呕。
景象赫然入目。
纵然宋慈经验丰富,见惯惨烈,此刻心下亦是一凛。杨展则已是屏住了呼吸,眼神瞬间变得专业而冷峻,迅速扫视全场。
张初香的尸体俯卧于地,姿势僵硬,诉说着死前的痛苦与挣扎。大片暗红发黑的血泊已然凝固,像一张丑陋狰狞的地毯。而那把作为凶器的剪刀,就冷冰冰地躺在她手边不远处的血泊里,刃口暗红。
宋慈的目光并未在女尸上过多停留,而是立刻投向炕上。
任玉虎仰面躺着——显然是马建业或村民动过——穿着深色的绸缎外衫,面料看得出价值不菲,但此刻胸前浸染开一大片深色血渍。他面容扭曲,双目圆睁,似乎凝固着极大的惊愕与不甘。
宋慈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大人?”杨展低声请示。
“勘验。”宋慈吐出两个字,声音在死寂的屋内显得格外清晰。
他自已并未立刻触碰任何物品,而是如同鹰隼般,开始仔细审视整个房间。他从门口开始,沿着墙边,脚步极轻,目光一寸寸地扫过地面、墙壁、家具。
地面是夯实的泥土地,除了大量喷溅、滴落和汇聚的血迹外,在非血泊区域,可以看到一些模糊的脚印,但大多杂乱重叠,显然是今日清晨破门后村民涌入所留,破坏严重。靠近窗户下方的地面,尘土似乎有轻微的刮擦痕迹。
他走到桌旁。油灯灯盏里的油已近干涸,灯芯焦黑,似乎昨夜曾长时间点燃。桌面落着一层薄灰,并无异常。
箱柜都关着,未见强行撬损的痕迹。
他最终来到窗前,那扇被王一嫂和李三推开过的支摘窗。窗棂上积着日常的浮灰,他仔细查看窗栓,发现其上有几处细微的、新鲜的划痕,并不明显。窗台内外的灰尘分布,似乎有被人手按压摩擦过的迹象。
整个过程,宋慈沉默不语,只有目光锐利如刀,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另一边,杨展已戴上手套,开始了他的工作。他先小心翼翼地将张初香的尸体略微侧翻,检查其背部、脑后,又轻轻放回原处。他仔细查验了她颈部的伤痕,以及胸口那致命一击的创口形状、深度、角度。他做得极其专注,时而俯身细看,时而用银针试探,时而测量记录。
接着,他爬上炕,同样仔细查验任玉虎的尸体。解开其血污的外衫,查看内衣,检查伤口,观察尸斑、尸僵程度,甚至掰开其口鼻、眼睑查看。
屋内只剩下极其轻微的布料摩擦声、银器触碰声、以及偶尔传来的纸笔记录声。
时间一点点过去,门外的村民等得心焦,却又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终于,宋慈结束了现场巡视,站到屋子中央,目光再次缓缓扫过两具尸体和整个空间。而杨展也完成了初步验尸,脱下手套,走到宋慈身边,面色凝重地低声回禀:
“大人,初步查验完毕。张氏系被锐器刺穿心脉,一击毙命,创口与地上剪刀吻合。任玉虎亦同,心口遭刺,凶器应为同一把剪刀。二人死亡时间相近,约在子时到丑时之间。尸僵已遍布全身,但未见明显缓解,符合死亡时间。”
宋慈静静听着,这些与马建业报称并无太大出入。
杨展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补充道:“然,有几处蹊跷。其一,张氏指甲缝内干净,并无皮肉血屑残留,不似与人激烈搏斗状。其二,任玉虎衣着整齐,外衫甚至未曾脱下,但其鞋底干净,并无多少户外行走沾染的泥土,似是入院后曾擦拭过,或…并非从院门正常走入。”
宋慈眼中精光一闪。
就在这时,杨展的目光无意中扫过刚才被微微侧翻过的张初香尸体背部下方,似乎瞥见了一小角异样的颜色。他“咦”了一声,立刻重新蹲下身,极为小心地再次轻轻抬起女尸的肩背。
只见在女尸背心与冰冷地面紧贴之处,赫然压着一小片黑色的布料!
杨展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将其夹出。那是一块约莫尺许见方的黑色方布,质地普通,像是常见的棉布,但其中两个对角,明显被用力打过死结,留下清晰的折痕和拉伸痕迹。
“大人,您看这个。”杨展将黑布呈上。
宋慈接过,指尖摩挲着那布料的质地和那特殊的结痕,目光骤然变得深邃无比。
蒙面?
一个深夜归家的丈夫,为何要蒙面?
一个需要蒙面才能进入自己家中的丈夫?
跟踪谋财的推断,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有些可笑。
所有的疑点在这一刻轰然汇聚:门窗内闩、丈夫衣冠整齐却死于炕上、妻子内衣赤足死于地下、凶器是家用剪刀、丈夫鞋底异常干净、妻子指甲无异物、以及这片要命的蒙面黑布……
宋慈缓缓抬起头,目光再次掠过任玉虎未曾脱下的外衣,掠过张初香只着寝衣的尸身,掠过那扇带着细微划痕的窗户。
根本没有什么跟踪而来的歹徒。
那越窗而入的蒙面人,就是任玉虎自己!
但他为何要如此?试探?惊吓?还是……某种扭曲的、不为人知的目的?
宋慈握着那块冰凉的黑布,感到此案的重量,远超一场简单的谋财害命。一股冰冷的寒意,夹杂着巨大的疑问,在这弥漫血腥气的屋内缓缓弥漫开来。
真相,似乎刚刚掀开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