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日头,升得急。
才过卯时三刻,阳光就已明晃晃地泼洒下来,将牌坊村错落的屋舍、蜿蜒的土路罩在一片暖烘烘的金黄里。村口那座历经风雨、刻满贞节烈妇姓名的石牌坊,投下短短一截阴影,几只土狗趴在下面,吐着舌头,懒洋洋地打着盹。
村子里很静,只有知了在树梢间扯着嗓子嘶鸣,一声接一声,不知疲倦。
但这宁静,很快被一阵焦躁不安的嚎叫打破了。
是猪嚎。
那声音来自村东头的张家院舍,嘶哑、尖锐,带着明显的饥渴和不满,一声声刨着人的耳膜。
王一嫂正坐在自家院里的枣树下拣着豆子,闻声不由得蹙起了眉头。她侧耳听了半晌,那猪嚎非但没停,反而愈发凄厉起来。
“这初香,今日是怎的了?”王一嫂放下手里的箩筐,喃喃自语。
张家媳妇张初香,是村里出了名的勤快人。丈夫任玉虎外出经商整三年,她一人守着这院落,侍弄几分薄田,养猪喂鸡,里外打理得井井有条,从不叫人闲话。每日天不亮就能听到她起身忙碌的动静,喂猪食、扫院子、生火做饭,从未延误过。像这般日上三竿却让饿猪这般嘶叫的情形,简直是破天荒头一遭。
王一嫂心里掠过一丝疑惑。莫非是病了?还是一早有什么急事出了门,连猪也顾不得喂?
可转念一想,又觉不对。初香不是那等没交代的人,即便真要出门,也会托邻人照看一二。更何况,那院门似乎从里面闩着,不像是没人的样子。
猪嚎得越发凄惨,听得人心头发紧。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像藤蔓一样悄悄爬上王一嫂的心头。她与张家比邻而居三年,平日没少受初香帮衬,两家关系甚好。此刻,那院内死一般的沉寂与饿猪声嘶力竭的嚎叫形成的诡异对比,让她坐立难安。
“初香?初香妹子?”王一嫂抬高嗓门,朝隔壁喊了两声。
除了猪嚎,没有任何回应。连平日院里偶尔的鸡叫都听不到了。
寂静,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包裹着那一声声猪嚎。
王一嫂心里的那点异样感迅速扩大,变成了一团模糊的不安。她拍了拍衣襟上的灰尘,站起身,决定过去看看。
她出了自家院门,走到张家院篱笆外。篱笆门虚掩着,一推就开。
“初香?在家吗?”她一边朝里走,一边又喊了几声,声音在空旷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却又迅速被那猪嚎吞没。
院子里收拾得干净利落,农具归置得整整齐齐,地面扫得连根草刺都看不见。只是那猪圈里的牲口,显然已饿极了,正用脑袋哐哐地撞着圈门。
正房的木门关着。
王一嫂走到房门前,见门鼻子上没挂锁,心里先松了口气,看来人是在家的。她伸手推了推,门却纹丝不动——是从里面闩上了。
“没起床?”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自己否定了。张初香绝非贪睡之人,况且就算睡得再沉,自己这般叫喊,加上门外饿猪震天的嚎叫,便是头死猪也该惊醒了。
莫非……真是病得重了?起不了身?
王一嫂的心提了起来。她绕到房屋的东侧,那里有一扇支摘窗。窗户关着,但并未插严,留着一条细缝。
“初香?你没事吧?应我一声啊!”她拍着窗棂,声音里已带上了明显的焦急。
屋内依旧死寂。
那种不祥的预感在此刻攀升至顶点,像一只冰冷的手猛然攥紧了她的心脏。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胸腔里咚咚的心跳声,擂鼓一般。
她颤抖着手,搭上那扇虚掩的窗户,用力向上一推——
窗户“吱呀”一声开了,屋内昏暗的光景扑面而来,带着一股浓重得令人作呕的、甜腥的铁锈味。
王一嫂下意识地朝里望去。
昏暗的光线从她推开的窗口涌入,勉强驱散了些许黑暗,勾勒出屋内熟悉的轮廓——土炕、桌椅、箱柜……
然后,她的目光定格在了炕沿下的地面上。
那里,俯卧着一个身影,穿着月白色的寝衣,凌乱的黑发铺散开,露出一小段苍白的脖颈。而在那身影周围,地面上,是一片已经发黑、凝固的、肆意蔓延的污渍,洇湿了灰黄的土地。
王一嫂的视线僵滞地向上移动。
土炕上,似乎还躺着一个人,穿着深色的外衣,面朝里,一动不动。
她的目光最终落回地面那具女尸旁,一样闪着幽冷寒光的东西半掩在阴影里——那是一把常见的家用剪刀,大半截刃身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暗红色。
“啊——!!!”
一声极度惊恐的、不似人声的凄厉尖叫猛地从王一嫂喉咙里迸发出来,撕破了牌坊村宁静的夏日清晨。
她像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手,支摘窗“哐当”一声落下,隔绝了那噩梦般的景象。
她踉跄着倒退几步,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随即又连滚带爬地挣扎起来,疯了一般冲出张家院子,煞白着脸,魂飞魄散地奔向村中。
“来人啊!快来人啊!杀人啦!初香……初香被人杀啦!!!”
她那变了调的、充满极致恐惧的尖叫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在牌坊村炸开,惊起了满村的犬吠,也惊动了无数还在自家庭院里忙碌或闲谈的村民。
几声门响,几个脑袋从不同的院门里探了出来,惊疑不定地望向那个失魂狂奔、嘶声哭喊的身影。
日头依旧明晃晃地照着,石牌坊的阴影又缩短了一截,但空气里,已然弥漫开一股无形的、冰冷刺骨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