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下石室,空气愈发稀薄浑浊。油灯的光芒在有限的氧气中摇曳,仿佛随时都会熄灭,将最后一点光明与希望一同吞噬。
那枚刻着“昀”字的龙凤玉佩,在昏黄光线下流转着温润却刺目的光泽,如同一个沉默的惊雷,炸得宋慈耳中嗡嗡作响,心神剧震。
宫女云秀…先帝…贬黜出宫…荣王府余孽…二十年隐忍…鸮影…惑心丹…冰蟾…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阴谋、所有流淌的鲜血,在这一刻,终于汇聚成了这条清晰却骇人听闻的真相之河!
眼前的云秀,根本不是什么普通宫女!她竟是…竟是当今天子赵昀的生母!
而先帝当年将她贬黜出宫,绝非简单的“触怒天颜”,其背后必然隐藏着涉及皇嗣血统、牵扯前朝余孽的惊天秘辛!荣王余孽暗中将她救出,隐姓埋名,将其控制至今,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利用这个秘密,以及她这个“先帝遗珠”的生母身份,来颠覆赵昀的皇位,实现他们复辟前朝(或荣王一脉)的疯狂野心!
那“惑心丹”,那“冰蟾”,恐怕不仅仅是为了控制皇帝,更是为了在合适的时机,用一种“合理”的方式让皇帝疯癫或驾崩,然后再抛出云秀这个“先帝真妃”,混淆视听,制造朝局动荡,甚至可能企图扶持一个能被他们控制的傀儡!
好一场布局二十年、狠毒至深的惊天阴谋!
“孩子…我的…孩子…” 云秀浸泡在药液中,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滑落,混合着墨绿色的药汁,她枯槁的手徒劳地伸向那枚玉佩,口中发出破碎的、源自母性本能的呜咽。那邪门的针术和药浴,吊住了她的性命,却也摧毁了她的神智,让她大半时间都活在浑噩与痛苦之中。
宋慈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悲悯与愤怒。为这命运凄惨的女子,也为那龙椅上至今可能仍不知自己身世真相的皇帝。
“大人!空气越来越少了!”一名队员艰难地喘息着,用刀柄徒劳地敲击着井壁和那块封死的石板。另一人则试图寻找其他通风口,却一无所获。
死亡的阴影伴随着窒息感,步步紧逼。
不能死在这里!真相必须大白于天下!陛下必须知道自己的身世!云秀必须得到解救!
宋慈强迫自己从巨大的震惊中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对方将他们引入此绝地,必然认为万无一失。但越是绝境,越可能有一线生机!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那被砸开的暗格。暗格不大,除了襁褓和玉佩,似乎空无一物。他伸手进去,仔细摸索每一寸内壁。
指尖忽然触到一点极细微的凸起。用力一按!
“咔哒。”
一声轻微的机括响动从旁边传来!并非来自井口,而是来自那药桶正对的石壁!
只见那面石壁的下方,一块石头缓缓向内缩进,露出一个黑黝黝的、只有碗口大小的孔洞!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土腥味的凉风从孔洞中吹拂进来!
通风口!一个极其隐蔽的通风口!
虽然无法让人通过,但至少能延缓窒息的时间,争取到宝贵的救援机会!
更重要的是,这证明此地并非完全密闭绝路!既另有通风设计,或许…还有其它出口?
宋慈精神一振,立刻俯身查看那孔洞。洞口似乎通向山体内部,深不见底。他侧耳贴在洞口细听,风声之中,似乎还夹杂着极远处隐约的…水流声?
这庵堂依山而建,附近确有干涸河床…难道山下有暗河?
就在他思索之际,井口上方那块厚重的石板,突然发出“嘎吱嘎吱”的令人牙酸的声响!仿佛正被什么巨力强行撬动!
紧接着,徐华那熟悉而焦急的声音透过缝隙传了下来:“宋慈!宋慈!你们可在下面?!”
是徐华!大军赶到了!
“徐相公!我们在下面!暂无恙!”宋慈立刻高声回应。
“坚持住!这就救你们出来!”徐华的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
外面传来号令声、金属摩擦声、以及重物撞击石板的轰鸣声!显然大队人马正在试图强行破开井口。
然而,几次撞击之后,石板虽剧烈震动,却并未被立刻撞开,其厚重程度超乎想象。
“枢相!石板太厚,且卡死极牢!强行撞击恐引起井塌!”上面有人急报。
井下众人的心又提了起来。
就在这时,那个苍老而怨毒的声音再次响起,充满了讥讽和快意:“徐华!不必白费力气了!此井乃前人避祸所建,石板重逾千斤,机括一旦落下,从外面根本打不开!你就等着给他们收尸吧!哦不,或许连尸体都烂在里面了,哈哈哈哈哈!”
是那个妖道!他还没走!就在井口附近!
徐华怒极的喝骂声和兵刃出鞘声传来,显然已与那妖道及其同党交上了手。井上顿时一片喊杀声、兵刃撞击声、惨叫声!
井下反而暂时安静下来,只能听到上方激烈的打斗声和己方粗重的喘息。
宋慈心念电转。不能将希望完全寄托在井外强攻上!必须自救!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个通风孔。洞口狭小,成人绝无法通过。但若是…
他猛地看向那药桶中奄奄一息的云秀。若要救她出去,必须将其从药液中取出,但那些维系她生命的邪门银针…
“得罪了!”宋慈对云秀说了一声,示意队员帮忙,小心翼翼地将她从冰冷的药液中抬出,平放在干燥处。那些连接着她要害穴位的银针不敢轻易拔出。
脱离了药液,云秀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呼吸变得更加困难,眼神开始涣散。
必须尽快离开!
宋慈再次审视那通风孔,拔出腰间佩剑,用剑尖小心地扩大洞口边缘。石头异常坚硬,进展缓慢。
一名队员忽然道:“大人,您听!”
井外的打斗声似乎正在向某个方向移动,越来越远。那妖道的狂笑声也逐渐模糊:“…徐华!今日就算杀不了你,能葬送宋慈和那个秘密,也值了!老夫去也!”
他想跑!
“徐相公!莫让他跑了!他才是首恶!”宋慈急得朝井口大喊。
但井外的回应被激烈的厮杀声淹没。
就在这时,宋慈剑尖忽然一空!通风孔被他勉强扩大了一圈,更重要的是,他戳穿了另一层较薄的石壁!后面似乎是空的!
有希望!
他奋力用剑扩凿,碎屑纷飞。终于,一个勉强能容瘦小之人钻过的洞口出现了!后面果然是一条狭窄的、不知通向何处的天然岩石缝隙!那股带着水汽的凉风更明显了!
“你!身材最瘦小,先钻过去探路!”宋慈立刻指向一名队员。
那队员毫不迟疑,卸下甲胄,深吸一口气,艰难地钻入那狭窄的缝隙。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井内空气已稀薄到令人头晕目眩的地步。云秀的呼吸微弱得几乎停止。
就在宋慈几乎要绝望时,缝隙那边终于传来了回声,带着惊喜:“大人!通了!外面是山涧!有路!”
绝处逢生!
“快!将她小心送过去!”宋慈与队员合力,极其小心地将昏迷的云秀抬起,一点点、极其艰难地通过那狭窄的洞口送入缝隙,对面的队员小心接应。
随后,其余人也依次钻过。
宋慈最后一个钻出。当他的身体脱离那窒息石室的瞬间,冰冷清新的空气涌入肺腑,让他几乎呛咳起来。
外面果然是山体深处的一条狭窄裂缝,脚下是湿滑的岩石,隐约能听到深处潺潺的水声。一名队员正用火折子在前方引路。
“走!”宋慈背起虚弱不堪的云秀,沿着缝隙艰难前行。
裂缝曲折向上,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前方出现亮光和水声。钻出裂缝,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处隐蔽的山涧,瀑布从上方垂下,汇入一潭清水,流向山下。此时已是黎明时分,天光微熹。
他们竟然从山腹中直接逃了出来!
而不远处的水月庵方向,火光冲天,杀声仍未止歇!徐华的大军显然正在强攻庵堂,清剿残余匪党。
“发信号!”宋慈下令。
一名队员立刻取出响箭,射向空中。
尖锐的啸声划破黎明的天空。
很快,一队禁军士兵循声赶来,看到宋慈等人以及他背上那个气息奄奄的老妇人,皆是大吃一惊。
“快!传太医!救人要紧!”宋慈急道,“徐相公何在?”
“枢相正在庵内清剿残敌!那妖道负隅顽抗,已被围在一处偏殿!”
宋慈将云秀交给军中医官,自己立刻带人重返水月庵。
庵内战斗已近尾声,满地都是黑衣刺客和官兵的尸体。徐华亲率精锐,将最后三四名死士和那个苍老的身影——清虚观妖道,围困在了一间摇摇欲坠的偏殿内。
那妖道道袍染血,发髻散乱,脸上那抹标志性的黑痣因疯狂而扭曲,却依旧手持拂尘,状若癫狂地大笑:“徐华!你来晚了!宋慈早已化成井中枯骨!那个秘密,永远石沉大海了!哈哈…呃!”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
因为他看到了大步走来、虽衣衫破损、却目光如电的宋慈!以及宋慈身后,被担架抬来的、那个他以为早已葬身井下的老妇人云秀!
“不…不可能!你们怎么可能出来?!”妖道脸上的得意瞬间化为极致的惊骇和难以置信,如同见了鬼一般!
宋慈冷冷地看着他,目光如同看着一个死人:“杨真人?或者,我该叫你…荣王府的余孽?赵希璂的忠心旧仆?”
妖道身体猛地一震,眼中闪过彻底的绝望和怨毒。
徐华长剑指向妖道,厉声道:“尔等逆贼,祸乱宫闱,谋害天子,罪证确凿!还不束手就擒!”
“束手就擒?”妖道惨然一笑,笑容中却带着一种疯狂的快意,“徐华,宋慈!你们赢了又如何?就算杀了我,毁了鸮影,那个秘密…那个关于皇帝身世、关于他血脉不纯的秘密,你们敢公之于众吗?哈哈…赵昀的皇位,本就来得不明不白!这大宋江山,合该…”
他的话未能说完。
徐华脸色铁青,猛地一挥手:“放箭!”
无数箭矢如同疾风暴雨般射向偏殿!那几名死士瞬间被射成了刺猬!
那妖道身中数箭,却依旧拄着拂尘站立着,口中喷着血沫,发出最后一声嘶哑的诅咒:“…江山…易主…” 而后轰然倒地,气绝身亡。
战斗结束了。
但妖道临死前那疯狂的话语,却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回荡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关于皇帝身世的秘密,如同一个巨大的、无法忽视的幽灵,骤然出现在这血腥的黎明。
徐华缓缓收剑,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他看向宋慈,又看向那个被严密保护起来的云秀,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这个秘密,是揭开,还是永远埋葬?
如何处置云秀?
这一切,都成了比剿灭鸮影更加艰难、更加凶险的难题。
天光渐亮,照亮了满目疮痍的庵堂,也照亮了前路上更加浓重的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