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僵在原地。
汗水顺着他额头的皱纹,无声滑落。
“先生……”
他想解释,却发现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
顾凡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楼梯尽头,那句“让她留下”的命令,却像一道无法撼动的法则,烙印在酒馆的空气里。
留下。
这个从旧日时光里走出的女孩,这个携带着他早已斩断的因果的血脉,要留在这间酒馆里。
成为一个新的麻烦源头。
老人缓缓转过身,那双浑浊的眼睛,再次落在阿禾身上。
眼神里的杀意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自己也无法言说的复杂。
有无奈,有茫然,还有一丝被深藏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如释重负。
阿禾还站在门口,手里紧紧攥着那枚木质印章,像攥着自己全部的勇气。
她看着老人,又怯生生地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楼梯,小声问。
“那位……是您的主人吗?”
老人没有回答。
他只是走到门口,从阿禾身边走过,站在了门外那片虚无的星空前。
他沉默地站着,像一尊风化的石像。
阿禾不知所措,只能站在原地,看着他佝偻的背影。
青丘月拖地的动作早已停下,她跪在地上,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大气都不敢出。
她能感觉到,酒馆里的气氛,比刚才神将降临时还要压抑。
那是一种来自内部的,即将崩裂的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
老人终于动了。
他转过身,重新走回酒馆,关上了那扇厚重的木门。
他走到阿禾面前。
“你。”
他开口,声音沙哑。
“从今天起,留在这里。”
阿禾的眼睛亮了一下。
“那您……”
“我不是你爷爷。”
老人再次打断了她,语气生硬,却少了几分冰冷的杀意。
“在这里,你只有一个身份。”
他指了指那扇木门。
“擦门的。”
“是!”
阿禾没有丝毫犹豫,用力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一个劫后余生般的笑容。
只要能留下,擦门又算什么。
“还有。”
老人又指了指青丘月。
“地,你也拖。”
青丘月身体一颤,猛地抬头。
阿禾有些为难地看了看青丘月,小声说:“可是,她已经在拖了……”
“从现在起,她不拖了。”
老人的声音不容置疑。
他走到吧台后,拿出另一块干净的抹布,扔给了青丘月。
“你去擦吧台。”
“把所有杯子,重新擦一遍。”
青丘月如蒙大赦,连忙爬起来,接过抹布,拼命地擦拭起来。
她宁愿把手擦掉一层皮,也不想再去拖那片仿佛永远拖不干净的地。
阿禾看着她,又看了看老人,似懂非懂地拿起青丘月扔下的拖把。
她开始认真地拖地,从门口开始,一点一点,极为仔细。
酒馆里,再次恢复了某种诡异的平静。
一个擦吧台的狐族神女。
一个拖地的乡下女孩。
还有一个站在一旁,沉默不语,像个监工的老管家。
老人看着阿禾拖地的背影,眼神闪烁。
他知道,先生留下这个女孩,绝不仅仅是因为门需要人擦。
先生在等。
等这个女孩背后,那些所谓的“坏东西”,自己找上门来。
……
夜,深了。
当然,在这片独立于时间之外的维度里,并没有黑夜与白昼之分。
只是酒馆里的灯光,似乎比之前更暗了一些。
青丘月已经将吧台和所有的杯子擦了不下十遍,亮得能映出人影。
阿禾也把整个酒馆的地板拖得一尘不染,连一丝灰尘都找不到。
两个女孩都累得筋疲力尽,却不敢休息。
老人依旧站在那里,像一尊永远不会疲倦的雕像。
突然。
二楼的房门,又开了。
顾凡打着哈欠,走了下来。
他换下了一身睡衣,穿上了一套简单的黑色休闲服,看起来像个准备出门的普通大学生。
“先生。”
老人立刻躬身。
顾凡摆了摆手,径直走到吧台前,拉开椅子坐下。
他的目光,扫过一尘不染的吧台和地板,似乎还算满意。
“水。”
他淡淡地吐出一个字。
青丘月一个激灵,连忙拿起水壶,双手颤抖着,为他倒了一杯水。
顾凡端起水杯,喝了一口。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局促地站在一旁,手里还拿着拖把的阿禾身上。
“你。”
顾凡看着她。
“过来。”
阿禾身体一僵,有些紧张地走了过去。
“先生。”她学着老人的样子,小声地问好。
顾凡没理她,只是伸出手。
“你的那个印章,给我看看。”
阿禾愣了一下,连忙将那枚被她视若珍宝的木质印章,双手奉上。
顾凡接过印章。
那枚早已被摩挲得光滑的印章,在他手中,却仿佛重若千钧。
他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印章底部,那个古老的姓氏。
然后,他抬起眼,看向老人。
“你的姓。”
老人身体一僵,头垂得更低。
“属下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
顾凡把玩着手中的印章,语气随意。
“一个姓而已。”
他将印章扔回给阿禾。
阿禾手忙脚乱地接住。
“你叫阿禾?”顾凡又问。
“是。”
“你们村子,在哪?”
阿禾的脸上露出了迷茫的神色。
“我……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那里叫‘祖地’,村长爷爷说,那里是世界的根。”
“世界的根么……”
顾凡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几分玩味。
“那你又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是村长爷爷给我的星路图。”
阿禾连忙从怀里,又掏出了一块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兽皮。
她将兽皮展开。
上面用不知名的颜料,画着一幅极其简陋,却又无比精准的星图。
星图的终点,赫然就是这间酒馆所在的坐标。
顾凡的目光,在星图上扫过。
他的眼神,变得有些深邃。
“看来,你们那个村长,知道的不少。”
他站起身,走到阿禾面前。
“你来这里,是为了找他?”
顾凡指了指老人。
阿禾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村长爷爷说,要找到您,然后请您回家。”
“回家?”
“嗯,他说,只有您,能清理掉那些堵住路的坏东西。”
顾“凡看着她,忽然笑了。
“我为什么要帮你们?”
阿禾愣住了。
她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在她单纯的认知里,同族之间,互相帮助,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因为……因为我们是您的族人啊。”她小声地,不确定地回答。
“族人?”
顾凡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
他伸出手,轻轻捏住了阿禾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直视自己的眼睛。
“听着。”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
“我没有族人。”
“从今天起,你也一样。”
他松开手,后退一步,目光扫过阿禾,又扫过那个身体微微颤抖的老人。
“你的族人。”
顾凡指着老人,对阿禾说。
“现在,归我管。”
“你,也一样。”
说完,他不再看两个女孩,只是对着老人淡淡地开口。
“开门。”
“我要出去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