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古哀”在游。
它游得很慢,很沉默。
之前被重写成“傻鱼”的经历,在它那本就无尽的悲伤之上,又覆盖了一层,厚厚的,名为“社会性死亡”的,滚烫的羞耻感。
它不敢哭,也不敢叫,只是机械地,摆动着尾鳍,像一个,刚刚在全宇宙面前表演了原地打滚的,自闭症患者。
维度夹缝,在发生变化。
纯粹的,冰冷的黑暗,渐渐变得,浑浊。
空气中,开始飘荡着一些,奇怪的味道。
有生锈铁器的腥味,有过度发酵的,甜腻的糖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陈旧的血腥气。
“喂,懒鬼。”
王雪的影子,变成一个小小的人形,蹲在顾凡的肩膀上,抱着膝盖,声音,也变得有气无力。
“我怎么闻到了一股……放坏了的味道?”
“你确定那个小丫头片子,没骗我们?”
她心有余悸。
那个穿着鹅黄色连衣裙的少女,是她见过的,除了顾凡之外,最不讲道理的存在。
她总觉得,这所谓的“加工费”,是个天大的,陷阱。
顾凡没有回答。
他盘腿坐着,那只黑碗,被他捧在掌心。
他低着头,看着碗里,那个安静的问号。
仿佛在思考,下一个,要吃什么。
就在这时。
“万古哀”庞大的身体,猛地,停住了。
它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恐惧的低鸣。
在他们前方,那片浑浊的黑暗中,出现了一样东西。
一张嘴。
一张,巨大到,足以吞下一整个星系的,小丑的嘴。
那张嘴,由无数颗,正在熄灭的,黯淡的星云构成。
它咧开着,向上弯曲成一个,僵硬的,永恒的,疯狂的笑容。
嘴里,是比任何虚空,都更深邃的,黑暗的,咽喉。
“嘻嘻……”
那个少女的声音,仿佛一个延迟的回音,在他们耳边响起。
“欢迎来到……”
“‘无尽欢愉’游乐场。”
“门票,就是你们自己哦。”
“万古哀”的身体,抖得像筛糠。
它不敢前进。
它能感觉到,那张嘴的后面,是比万味帝君的厨房,更恐怖,更绝望的,深渊。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个坑!”
王雪的影子,瞬间炸毛,变成一个巨大的感叹号。
“快跑啊懒鬼!我们被当成外卖,送上门了!”
顾凡终于,缓缓抬起了头。
他看了一眼那张,散发着腐朽欢乐气息的,小丑巨口。
然后,他拍了拍,脚下那头,已经准备掉头逃跑的鲸鱼。
“进去。”
他的声音,不大。
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命令。
“万古哀”的身体,一僵。
在“被吃掉”和“被顾凡吃掉”之间,它犹豫了零点零一秒。
然后,它认命般地,闭上了眼睛。
巨大的身体,像一艘,驶向末日的方舟,一头,扎进了那张,小丑的嘴里。
穿过咽喉的瞬间。
没有天旋地转。
只有一阵,刺耳的,变了调的,罐头一样的,旋转木马音乐,猛地,灌满了他们的耳朵!
然后,世界,亮了。
那是一种,病态的,五光十色的光。
王雪的影子,呆住了。
她看到了。
一座,巨大到,无法形容的,扭曲的,游乐场。
一座,由白金铸成的旋转木马上,被钉在上面,充当木马的,不是木头。
而是一个个,曾经高高在上的,神只。
他们的神性,被剥离,变成了木马身上,廉价的,闪光的涂料。
他们的身体,随着那刺耳的音乐,一上一下,永恒地,起伏着,空洞的眼眶里,流淌着,凝固的,金色的泪水。
远处,一座,用无数巨龙的脊椎骨,拼接而成的,过山车轨道,蜿蜒着,盘旋着,刺入云霄。
一节节,由“文明的摇篮”改造而成的车厢,在轨道上,疯狂地,尖叫着,驰骋。
每一次俯冲,每一次转弯,都会有无数破碎的,属于那个文明的“记忆”与“希望”,被甩出车厢,化作绚烂的,烟花。
还有一座,摩天轮。
它的每一个座舱,都是一个,被“时间”法则锁死的,透明的囚笼。
囚笼里,囚禁着,一个个,完整的,活着的,世界。
那些世界里的生灵,茫然地,看着窗外。
他们以为,自己只是在经历,日升月落。
却不知道,自己只是,这永恒酷刑中,一个,缓慢旋转的,观景舱。
“这……这是……”
王雪的影子,变成了一个,目瞪口呆的表情包,连吐槽的本能,都暂时忘记了。
这里,没有死亡。
只有,比死亡,更残忍的,永恒的,“娱乐”。
“啾?”
脚下的“万古哀”,发出一声,困惑的,低鸣。
它发现,自己那无尽的悲伤,在这里,竟然,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甚至,有点,寡淡。
就在这时。
一个,干巴巴的,像旧纸张摩擦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无尽欢愉游乐场入园须知》,第一条。”
“所有入园的‘新玩具’,必须,在‘玩具登记处’,进行登记。”
顾凡,缓缓转过身。
他看到,一个,小小的,售票亭。
售票亭,由无数本,被翻烂了的,规则书,堆砌而成。
一个,穿着褪色管理员制服的,瘦小枯干的,老头,正站在亭子后面。
他戴着一副,厚得像瓶底一样的眼镜,手里,拿着一本,比他还高的,厚重的规则书。
他正用一种,审视货物的,挑剔的眼神,打量着他们。
“一个,情绪过于单一的,大型悲伤类毛绒玩具。”
他看了一眼“万古哀”,在规则书上,用一根羽毛笔,写着什么。
“一个,结构不稳定的,附赠的,荒诞类小挂件。”
他又看了一眼王雪。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顾凡的身上。
他那厚厚的镜片后面,闪过了一丝,困惑。
“一个……无法被归类的,空白玩具?”
他推了推眼镜,干巴巴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兴趣。
“有趣。”
“很久,没有见过,出厂设置,是空白的玩具了。”
“喂!你个糟老头子!你说谁是小挂件呢!”
王雪终于,反应了过来,影子变成一个大喇叭,对着老头,疯狂输出。
“你这破地方,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服务态度还这么差!我要投诉!我要退票!”
老头,缓缓地,合上了规则书。
他抬起头,那双隐藏在瓶底镜片后的眼睛,平静地,看着王死。
“《入园须知》,第七十三条。”
他的声音,依旧干巴巴的,没有任何情绪。
“对管理员,发出噪音的玩具,将被视为‘残次品’。”
“残次品,将被投入‘娃娃机’,作为,特等奖的,赠品。”
他说完。
天空中,一个,巨大到,遮蔽了所有光线的,金属巨爪,无声地,降了下来!
那巨爪,对准了王雪,猛地,抓了下来!
一股,无法抗拒的,属于“游戏规则”的,绝对的力量,锁定了王雪!
“啊啊啊啊!懒鬼救我!我不要当赠品啊!”
王雪的影子,吓得,疯狂变形,却怎么也无法,挣脱那股力量的锁定!
她感觉,自己正在被,从“存在”的层面上,打包,塞进一个,透明的塑料球里!
然而。
顾凡,没有动。
他甚至,没有去看那个,即将抓下里的巨爪。
他的目光,越过了那个老头,缓缓地,扫视着,整个,游乐场。
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是那种走进一家,装修得金碧辉煌,结果发现,桌子都是油的餐厅时,那种,失望。
“太乱了。”
他说。
老头的动作,一顿。
那个巨大的金属爪,停在了王雪的头顶,只有一寸的距离。
“什么?”
老头,缓缓转过头,看着顾凡。
“我说。”
顾凡收回目光,看着那个老头,摇了摇头。
“你这家店,后厨管理,一塌糊涂。”
“食材,全都,处理过度了。”
他指了指那座,由神只构成的,旋转木马。
“这道‘神只刺身’,旋转的时间太久,已经风干了。”
“‘绝望’的味道,挥发得差不多了,只剩下,麻木的口感。”
他又指了指那条,巨龙脊椎过山车。
“这道‘龙骨高汤’,熬得太过了。”
“精华,都变成了,毫无意义的烟花。”
“汤底,只剩下,一股焦糊的怨气。”
他每说一句,那个管理员老头的脸色,就阴沉一分。
那张干枯的脸上,开始,浮现出,一道道,由“规则”构成的,冰冷的裂痕。
“至于你……”
顾凡的目光,最终,落回了老头的身上。
他看着他,像看着一道,最失败的,主菜。
“你这个,所谓的‘管理员’。”
“就像一个,只知道,按照菜谱上写的,‘盐少许’,去放盐的,蠢货厨师。”
“你只关心,你的‘规则’。”
“却忘了,一道菜,最重要的,是‘味道’。”
“你把所有食材的‘味道’,都磨灭了。”
“只剩下,你那套,陈腐的,无聊的,规矩。”
顾凡顿了顿,下了最后的,宣判。
“这整座游乐场,所有的菜,都只有一个味道。”
“一股,过期的,防腐剂的,味道。”
“难吃。”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天地间,那刺耳的,旋转木马音乐,停了。
所有尖叫的,哀嚎的,哭泣的声音,都消失了。
整个“无尽欢愉”游乐场,在这一刻,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那个管理员老头,缓缓地,低下了头。
他那瘦小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
“嘻……嘻嘻……”
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低笑声,从他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难……吃?”
他猛地,抬起了头!
那副厚厚的眼镜,“咔嚓”一声,碎裂!
露出的,不是眼睛。
而是两个,由无数本,疯狂翻动的,规则书的虚影,构成的,漩涡!
【多少个纪元了……】
他的声音,不再干巴,而是变成了一种,由亿万条“规则”共鸣而成的,宏大的,冰冷的,神谕!
【你是第一个,敢说我的‘秩序’……难吃的……‘玩具’!】
轰隆隆——!!!
整个游乐场,活了过来!
那座旋转木马,不再旋转,那些被钉在上面的神只,齐齐转过头,用空洞的眼眶,锁定了顾凡!
那条过山车,不再飞驰,那一条条巨龙的脊椎,像活过来的巨蟒,从天而降,朝着顾凡,缠绕而来!
那个摩天轮,不再转动,那一个个囚禁着世界的座舱,像一只只巨大的眼睛,同时,睁开!
整个游乐场,所有的“规则”,所有的“酷刑”,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最纯粹的,最暴虐的,毁灭意志!
它们的目标,只有一个!
就是,将这个,敢于,亵渎“规则”的,异物,彻底地,“拆解”!
王雪的影子,吓得,直接,缩回了顾凡的脚下,变成了一块,平平无奇的,黑斑。
“万古哀”更是,把整个头,都埋进了自己的肚子里,假装自己,是一座,悲伤的,小山。
狂暴的,毁灭的洪流,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顾凡,站在洪流的中心。
他那张,总是睡眼惺忪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只是,缓缓地,举起了手中的,黑碗。
他没有去看那些,冲过来的,神只,巨龙,和世界。
他的目光,穿过了所有的,混乱与狂暴。
精准地,落在了那个,已经与整个游乐场,融为一体的,管理员身上。
然后,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脸上,是那种,逛了一晚上夜市,终于,看到了一个,看起来,还算干净的,烧烤摊时,那种,准备开动的,神情。
“开胃菜,都馊了。”
他低声,喃喃自语。
“不过……”
“这管理员,看起来,倒是,挺新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