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刻在碗底的“一”字,像一道绝对的地平线。
它将“有”与“无”,“多”与“少”,都隔绝在了外面。
它本身,就是一种味道。
一种所有味道诞生之前,也将在所有味道消亡之后,唯一留存的味道。
“这是什么破碗?”
王雪的影子,已经淡得像一层水汽,她有气无力地飘过来。
“连个花纹都没有,太没品了。”
她似乎想讲个关于“审美”的笑话,但话到嘴边,却只剩下了一团模糊的念头。
“遗忘”正在啃食她的本质。
顾凡没有回答。
他只是用手指,轻轻摩挲着碗底那个“一”字。
触感很奇特。
那不是雕刻出来的凹痕,倒像是在烧制这个碗时,有一道“规则”自然而然地,烙印在了上面。
就在这时。
一个声音,从食坊最深处的黑暗中,响了起来。
那声音,又干又涩,像两块被遗忘了亿万年的石头,在互相摩擦。
“客人。”
“你看得懂这菜单?”
王雪的影子,猛地一颤,凝聚成一个惊恐的鬼脸,四处张望。
“谁?谁在说话?”
顾凡却连头都没回。
他依旧低头看着手里的碗,仿佛早就知道这里还有“人”。
“菜单太简单了。”
他开口,声音懒洋-洋的。
“就一道菜。”
“一道菜,就够了。”
那个干涩的声音,从黑暗中,缓缓走了出来。
那不是人。
那是一个由无数灰尘构成的,勉强维持着人形的轮廓。
他佝偻着背,动作迟缓,每走一步,身上都会飘落一些代表着“被遗忘的记忆”的尘埃。
他走到柜台后面,那双由更深的灰色构成的眼睛,看着顾凡手中的碗。
“上一个看懂这菜单的,还是在上个宇宙纪元的事了。”
灰尘人说。
“他看完,就把自己,做成了这间食坊的灰尘。”
“手艺不行。”
顾凡给出了简洁的评价。
“把自己做糊了。”
灰尘人的身体,明显地顿了一下。
他那双灰色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情绪?
或许是惊讶,或许是不满。
“年轻人,口气不小。”
“这道菜,名为‘归一’。”
“食材,是‘存在’本身。烹饪的方法,是‘遗忘’。火候,是‘时间’。”
“你觉得,你能做得比他好?”
“我从不自己当食材。”
顾凡说着,终于抬起了头,正眼看向那个灰尘人。
“那是厨子最掉价的行为。”
他将手里的黑碗,轻轻放在了柜台上。
“而且,你的食材,用错了。”
“哦?”灰尘人发出了一声带着些许嘲弄的音节。
“‘存在’太复杂,太油腻,里面有太多的故事和因果,根本熬不出纯粹的‘一’。”
顾凡摇了摇头。
“那只会得到一锅,什么味道都尝不出来的,黏糊糊的杂烩汤。”
“就像你这样。”
灰尘人沉默了。
他身上凝聚的灰尘,因为这番话,都变得有些不稳,簌簌地往下掉。
过了许久。
他才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考验。
“那你说,该用什么食材?”
顾凡没有回答他。
他转过头,看向旁边那团快要散架的,王雪的影子。
“喂。”
“还记得怎么讲笑话吗?”
“笑……话?”
王雪的影子,迷茫地扭曲着。
“好像……是个很好笑的东西……但是……我想不起来了……”
她的本质,正在被这间食坊,加速遗忘。
“那就想。”
顾凡的语气,不容置疑。
“现在,立刻,马上。”
“给我讲一个,你这辈子,能想出来的,最烂,最无聊的笑话。”
“我……”
王雪的影子,痛苦地蜷缩起来。
她感觉自己的核心,正在被两股力量撕扯。
一股是来自食坊的,强大的“遗忘”。
另一股,则是来自顾凡的,不讲道理的“命令”。
“我……我想……”
她的影子,开始剧烈地闪烁,忽明忽暗。
“从前……有个……有个东西……”
“它……它忘了自己是什么……”
“然后……它就成了……一个笑话……”
她讲完了。
这个笑话,甚至都不能称之为笑话。
它只是一个绝望的,自我描述的,陈述句。
然而。
就在这个“烂笑话”诞生的瞬间。
顾凡出手了。
他伸出手,快如闪电,在那团即将彻底消散的影子上,轻轻一拈。
他拈走的,不是影子。
而是那个刚刚诞生的,“关于遗忘的笑话”本身。
一缕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黑色的“荒诞”气息,在他的指尖,微微颤动。
“食材,有了。”
顾凡说着,将那缕气息,放进了柜台上的那只黑碗里。
没有声音,没有光芒。
那缕气息,就那样静静地,躺在碗底。
灰尘人看着这一幕,灰色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
“你要用一个‘笑话’,来烹饪‘归一’?”
“一个即将被遗忘的笑话?”
“这简直是……用雪花,去点燃篝火!”
“火,也有了。”
顾凡没有理会他的质疑。
他伸出另一只手,对着那口早已熄火的,空荡荡的灶台,轻轻一招。
灶台里,那些积攒了亿万年的,冰冷的灰尘,开始缓缓地,向着黑碗汇聚。
它们不是燃料。
它们是“遗忘”本身。
顾凡,正在用“遗忘”,来烹饪一个“关于遗忘的笑话”。
灰尘,落入了碗中。
覆盖了那缕黑色的“荒诞”气息。
然后,奇妙的反应,发生了。
那缕本该被瞬间抹除的“笑话”,非但没有消失。
反而像一颗被埋进土里的种子,开始……扎根。
它扎根在“遗忘”里。
它以“遗忘”为养料。
它开始剥离自己身上所有多余的“信息”。
剥离“从前”,剥离“东西”,剥离“然后”。
它把自己,简化,再简化。
最终。
只剩下最核心的,那个无法再被简化的,最纯粹的……“荒诞”的内核。
一个概念。
一个,关于“一个忘了自己是什么的笑话”的,最原始的概念。
碗里,所有的灰尘,都消失了。
它们都被那个笑话,给“吃”了。
碗底,只剩下了一样东西。
那不是气息,也不是光。
那是一个……符号。
一个由纯粹的“荒-诞”构成的,不断自我否定的,黑色的问号“?”。
它就那样静静地,躺在那个刻着“一”字的碗底。
像一道菜,做好了。
“这……”
灰尘人,彻底呆住了。
他看着碗里的那个问号,他那由灰尘构成的身体,第一次,因为震撼而剧烈地颤抖。
“你……你没有‘烹饪’……”
他喃喃自语。
“你只是……让食材,把自己给吃了……”
“然后,让它吐出了,最精华的骨头。”
这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甚至从未想象过的,烹饪的“道”。
“尝尝?”
顾凡将那只碗,推到了灰尘人面前。
灰尘人犹豫了。
他能感觉到,碗里那个小小的问号,蕴含着一种能让他这个“遗忘”的化身,都彻底逻辑错乱的,恐怖的“味道”。
但,他无法抗拒。
那是一种,一个追求极致的厨子,对一道前所未见的“菜”的,致命的好奇。
他缓缓地,伸出一根由灰尘构成的手指。
小心翼翼地,点向了碗里的那个问号。
瞬间。
轰——!!!
一股无法被描述的“味道”,在他的意识里,轰然炸开!
那味道是什么?
是“我是谁?”
是“我为什么在这里?”
是“我存在的意义,是不是就是为了忘记我存在的意义?”
无数个悖论,无数个死循环,在他那由“遗忘”构成的,本该空无一物的意识里,疯狂地自我繁殖。
他那佝偻的身体,猛地挺直了。
他那双灰色的眼睛里,爆发出两团璀璨的,混乱的星云。
他想起了什么。
他又忘了自己想起了什么。
他在“记住”和“忘记”之间,被那个小小的问号,折磨得,痛不欲生,却又……酣畅淋漓!
“啊——!”
他发出一声悠长的,分不清是痛苦还是满足的叹息。
他身上那层厚厚的灰尘,开始剥落。
露出了里面,一个模糊的,由半透明的光构成的,一个老者的轮廓。
“原来……原来是这样……”
他看着顾凡,眼神里,充满了狂热的,朝圣般的光芒。
“‘一’,不是终点。”
“‘一’的下面,还有个‘?’。”
“这才是……菜单的,最后一页!”
他说完,整个身体,化作一道流光,主动地,投入了那只黑碗之中。
他没有被吃掉。
他是自愿地,将自己,连同这间食坊里所有的“遗忘”,都献祭给了那个问号。
他要成为这道菜的,最后一道调味。
黑碗,轻轻震动了一下。
碗底那个黑色的问号,颜色,似乎变得更深邃了一些。
然后,一切归于平静。
食坊,还是那个破败的食坊。
只是,那些厚厚的灰尘,都消失了。
柜台后面,也空了。
“喂……我好像……想起来了。”
王雪的影子,重新凝聚成形,她好奇地看着那只黑碗。
“那个笑话的结尾是……后来,它想起来了,它就是那个笑话本身。”
她说完,自己都觉得没意思,撇了撇嘴。
顾凡拿起那只黑碗。
碗,还是那只碗。
但现在,它不再是空的了。
它的里面,盛着一道,名为“?”的,看不见的菜。
“走了。”
他掂了掂手里的碗,转身向门口走去。
“这家店,打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