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消失了。
那是一种极其陌生的体验。
就像一个背负着山峦行走了亿万年的旅人,那座山突然化作了云烟。
王雪的意识,正在变轻。
前所未有的轻。
构成她存在的每一缕执念,都在剥离,散去,回归于这片概念的虚无。
她赢了。
以一种最彻底的方式,毁掉了那个老东西最珍视的“完美”。
她将自己的痛苦,变成了对方永恒的晚餐。
现在,她的使命完成了。
复仇的故事,迎来了结局。
而作为故事的主角,她也该退场了。
这很公平。
她感觉不到悲伤,也感觉不到喜悦。
只剩下一种漫长的,疲惫的,终于可以安息的平静。
她的身影,那些由恨意编织的漆黑轮廓,已经淡化成了几近透明的薄雾。
再过片刻,这片薄雾也将彻底融入虚无。
王雪,这个名字,这个存在,将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过去式”。
就在这时。
一道意念,像一颗不合时宜的石子,投入了她即将彻底平息的意识之湖。
“喂。”
那声音很熟悉。
带着一种让她本能觉得有些“麻烦”的特质。
“打赢了就想跑?”
“账还没结呢。”
王雪那即将消散的意识,微微一凝。
谁?
谁会在这个“终点”之后的地方,跟她说话?
厨师的意志已经被他自己囚禁。
那个被放逐的“兄弟”……它的气息遥远而模糊。
那么,是谁?
“你欠我一个人情,忘了?”
那道意念,固执地,不依不饶地,在她即将彻底“无”化的核心旁,嗡嗡作响。
“把我一个人扔在这种鬼地方,你觉得合适吗?”
这个声音……
是顾凡。
王雪的意识中,浮现出那个年轻人类的脸。
一张总是带着几分懒散,几分无所谓,但眼底深处却藏着与她同源的,对一切既定规则的蔑视的脸。
他怎么会在这里?
这里是概念的坟场,是意义的终结之地。
是她和厨师同归于尽的餐桌。
一个活着的生物,一个拥有实体与情感的人类,绝无可能抵达此处。
“别分析了。”
顾凡的意念,仿佛能看穿她的想法。
“你当我是怎么找到你的?”
“你留在深渊里的那点‘味道’,就像黑夜里的灯塔,想看不到都难。”
王雪这才“察觉”到。
顾凡的意...念,并非凭空而来。
而是顺着一根极其微弱,却又无比坚韧的丝线,从某个遥远得无法想象的地方,延伸至此。
那根丝线,连接着她。
连接着她那已经献祭出去的,“恨”的源头。
不,不对。
那不是连接。
更像是一种……“共鸣”。
是顾凡体内的“深渊”,与她曾经的“恨”,在本质上的同调。
“你……”
王雪第一次,用一种不带任何情绪的,纯粹的好奇,去“审视”顾凡的意念。
她看到了。
在他的意念深处,同样盘踞着一片黑暗。
但那片黑暗,和她的“恨”不一样。
她的恨,是向内的,是自我毁灭的,是聚焦于一点的极致痛苦。
而顾凡的黑暗,是向外的,是侵略性的,是饥饿的,是想要吞噬和“理解”一切的……深渊。
“现在不是研究我的时候。”
顾凡的意念,打断了她的探查。
“你快散架了。”
“我问你,你想就这么消失吗?”
想吗?
王雪的意识,第一次,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在复仇完成之前,她从未想过。
在复仇完成之后,她觉得理所当然。
但现在,被顾凡这么一问,她那即将归于平静的意识,却泛起了一丝涟漪。
“……不然呢?”
她的意念,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故事,已经讲完了。”
“演员,就该鞠躬退场。”
“很无聊的谢幕词。”
顾凡的意念,带着毫不客气的嘲讽。
“你掀了厨子的桌子,就满足了?”
“这个世界上,还有无数张更讨厌的桌子,摆着更恶心的菜。”
“你就不想去看看?”
王雪沉默了。
她那正在消散的雾气,停滞了一瞬。
“我没有‘恨’了。”
她的意念,带着一丝空洞。
“我没有力气,也没有理由,再去掀任何人的桌子。”
恨,是她的燃料,是她的骨骼。
没有了恨,她只是一缕随时会飘散的烟。
“谁说掀桌子一定要用‘恨’?”
顾凡的意念,忽然变得狡黠起来。
“用‘无聊’不行吗?”
“用‘好奇’不行吗?”
“或者……单纯就是看它不爽,不行吗?”
一连串的反问,像一连串的火星,溅入了王雪死寂的意识里。
她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问题。
她的行为,永远被“恨”这个最根本的动机所驱动。
而顾凡,似乎在向她展示一种全新的,截然不同的……行为逻辑。
一种更加随心所欲,更加……自由的逻辑。
“老东西把你放逐的那个兄弟,不就叫‘自由’吗?”
顾凡的声音,像一个恶魔在低语。
“你帮它报了仇,现在,它的一部分,归你了。”
“你可以试试,换一种‘味道’活着。”
换一种味道……
王雪的意识,第一次,产生了剧烈的波动。
她看到,顾凡的意念,向她伸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不是由能量构成,也不是由意志构成。
它是由一个纯粹的“概念”构成。
那个概念的核心,是一场盛大的,华丽的……恶作剧。
是在一场无比严肃,无比神圣的晚宴上,悄悄把所有人的盐罐都换成糖罐的,那种纯粹的,不为任何目的,只为了欣赏混乱的……愉悦。
“恨,太沉重了。”
顾凡的意念,平静地陈述着。
“它让你变强,也把你锁死。”
“你赢了厨子,但你也用光了自己。”
“现在,我给你一个不需要理由的理由。”
那只由“恶作剧”概念构成的手,轻轻触碰到了王雪即将消散的意识核心。
“跟我走。”
“外面的世界,比这个破厨房好玩多了。”
“有无数自以为是的‘神’,等着我们去拔掉他们的网线。”
“有无数装模作样的‘规则’,等着我们去涂鸦。”
“你不觉得……这比守着一具尸体,念叨着一句说烂了的仇恨台词,要有意思得多吗?”
轰!
王雪的意识核心,被这股“愉悦”的恶意,彻底点燃了。
她看到了一幅幅全新的画面。
不再是那个阴冷厨房里的背叛。
而是在诸神的棋盘上,偷偷换掉对方的棋子。
是在命运的纺线上,系上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是在宇宙的终极答案上,画上一只滑稽的小狗。
那是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轻盈的,快乐的,纯粹的……“破坏欲”。
她的“恨”,是沉重的,是痛苦的,是向下的。
而顾“凡”展示的这种“破坏欲”,是轻快的,是愉悦的,是向上的。
她的恨,是为了“终结”。
而这种破坏,是为了“开始”。
开始一场永不落幕的,盛大的混乱。
“怎么样?”
顾凡的意念,带着笑意。
“要不要换个剧本,演一出喜剧?”
王雪那即将消散的雾气,彻底停止了逸散。
不仅如此,那些已经飘散出去的意识碎片,开始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倒卷而回!
它们不再凝聚成那个漆黑的,充满痛苦的“恨”之身躯。
而是在那股“纯粹的恶意”的引导下,重塑,编织,构成了一个全新的形态。
那是一个……介于“存在”与“不存在”之间的影子。
一个可以随时变成任何形状,模仿任何声音,潜入任何规则之下的……“玩笑”。
她的核心,不再是那个血淋淋的“伤口”。
而是一个闪烁着狡黠光芒的,永恒的“问号”。
一个对所有“理所当然”发出嘲笑的问号。
良久。
一个声音,在这片概念虚无中,重新响起。
那声音,不再是过去那种如同刀刮玻璃般的尖锐。
它变得……清脆,空灵,像风铃在宇宙中轻轻摇晃。
带着一丝玩味,一丝好奇,和一丝……新生。
“听起来……”
那个由影子构成的,没有固定形体的王雪,歪了歪“头”。
“有点意思。”
她“看”向顾凡意念传来的方向,那个由无数线条和可能构成的“深渊”。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说。”顾凡的意念很干脆。
影子的轮廓,咧开一个夸张的,如同小丑般的笑容。
“你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神’,那些讨厌的‘规则’……”
“掀翻他们之后……”
她的声音,拖着长长的尾音,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愉悦。
“你来付账。”